第82章
顧雲瑤這一夜沒有睡好。
晚上做夢又夢見當年同樣的一個情景, 重回到前世的午門, 當日也是像這個盛夏八月一樣,蟬鳴聲喧鬧,從四面八方卷來的熱浪一陣一陣地掀在人的身上, 顧峥就是這麽被幾個東廠提刑太監足有人手臂粗的木棍死死定在地上, 他昂着頭,一副英勇不屈的樣子,行刑的太監她一輩子都記得,是梁世帆,那個捏着嗓子說話, 臉上喜歡塗許多粉的閹人。
也是他奉旨來查看顧家滿門全滅的情況, 到底做得幹淨不幹淨。
第二日晨起, 顧雲瑤慢慢地從榻上坐了起來,後背已經全是冷汗。這個夢已經許多年不曾做過, 突然讓她重臨了一番現場, 興許是什麽預示。顧雲瑤的手心裏面也都是汗,早早地就把桃枝和夏柳叫進來開始梳洗打扮,經過這場突發的噩夢, 睡意早就一道煙消雲散了。
等用完了早膳,她也去了顧老太太那裏,不過不是在老太太住的安喜堂,而是安喜堂後院外坐落的那座小佛堂。
小佛堂外面種了一株銀杏樹, 每回到十一月深秋之際, 那樹上的葉子全部都落成黃色, 顧雲瑤以往很喜歡這個地方,在樹葉落到地面一大片的時候,她可以在上面踩來踩去,發出一些脆脆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以往祖母拿她沒有辦法,會叫掃院落的家仆晚幾天再打掃,一次讓她鬧個夠。
漸漸地,顧雲瑤就不這麽做了。
可能是她長大了。
顧老太太正在敲木魚誦經,經念到一半,感覺外面來了人。她折身回眸一看,顧雲瑤正站在樹下面望着碧藍無雲的天空發呆。
不知道這小丫頭在想些什麽,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顧老太太把木魚擱置到一邊,從蒲團上站起身輕輕走到她的身邊。
顧雲瑤還望着碧藍的天空。最懷念的還是“小時候”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因為她以前是個孩子的外觀,正好可以趁這一點,把前世想過的卻最後沒能做過的事統統都做了一遍,也算是了卻了前世的一個小小的心願——以前她很膽小,很怕生,顧老太太在府內對任何人都嚴格,她連祖母都怕,不敢過分地與祖母親近。這一世倒是不一樣了,她學會了哄人開心。
包括大人之間商議許多事情的時候她也都在。因為念在她是一個孩子,反正也聽不懂的份上,才留了下來。
這樣顧雲瑤才從長輩們口裏得知了近幾年朝廷的變化。
隆寶帝已經立了大皇子做太子,當年被人用計陷害的福建巡撫如今還關在诏獄裏面不得伸冤。
還有……曾經的東廠一把手的督主大人閻钰山,已經在兩三年前被提升為宦官一把手——司禮監掌印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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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顧老太太走過來,顧雲瑤親自過去攙扶她。
顧老太太有些欣慰,揉着她的手,好一陣拍了拍。
昨日兩個人說的事情,顧雲瑤今天便要去做,顧老太太知道她過來是想再說這回事,杜名遠那邊,已經派去顧雲瑤的心腹桃枝去請假,相信杜老先生今日看不到她的話也能松一口氣。
顧老太太這件事對顧雲瑤來說十分不易,這是逼着這個孩子放棄她的表哥。
顧雲瑤和藺紹安兩個孩子,本來是可以在一起的。若不是藺老太太那邊弄了一個糊塗賬,不至于如此。
可顧老太太也能理解藺老太太,她思兒心切,兩個女兒統統不在身邊了,其中一個還是因為他們顧家對不起侯府。藺老太太一個人獨守侯府大半輩子,兒子奉命鎮守邊關重鎮,那是抵禦外敵的要塞部位,不能不防。想把唯一的孫子留在身邊,才安排了這樁親事,哪想到遭到了孫子的反對。
如今是騎虎難下,若是當真退了定南侯那邊的婚事,還不知道要如何得罪了定南侯家!
顧老太太知道,顧雲瑤是不想把藺紹安卷進來,他如今只是世子的封位,将來是要做侯爺的,如今在邊關歷練也是為了日後做打算,千萬不能在這麽重要的關節出了岔子,昨日看到顧雲瑤聽到藺紹安已被婚配後,失神的片刻,就知道孫女兒心裏其實已經放不下藺紹安了。如若不然,怎麽會每年都寄信給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在宣府鎮那邊過得如何,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之類。
顧老太太幾乎有一刻的念頭想叫雲瑤不要去侯府了,便是得罪了又能如何,兒女婚姻大事,若是将來過得不幸,那也是毀了幾家。
但她的理智還是把她極力拉回頭,顧老太太這才沒有勸說顧雲瑤,只叫趙媽媽下去,把馬車安排好了,藺老太太那邊曾經給過一個侯府的腰牌,見牌如見她本人,有了這個腰牌,顧雲瑤可以随意進出侯府,無人敢阻。
她這就下去了。夏柳本想跟在小姐的身邊,一道同去侯府,路上好照應他們家姐兒。
顧雲瑤卻誰也沒有帶,一個人獨自上了馬車。垂眸坐在車裏面,有許多話在心裏面翻騰,但是見到外祖母以後,可能就不知道該如何說了。也不是不想說,而是有些話,當真不能說。只能挑了簾子,望着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的街市發呆。
……
顧府的外院裏頭,竹林裏面通着一條曲徑幽深的小道,沿小道一路往前走,能看到坐落了一間含有抱廈的房子,便是顧府供少爺小姐們讀書的地方。
家塾附近不遠處還有幾間給外客住的房子,杜齊修正坐在屋子裏面想事情。
昨天和顧雲瑤下完棋以後,他一夜沒有睡好,總在想她每一步走棋的方式。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連落子的姿勢都那麽像。甚至杜齊修刻意觀察了一下,顧雲瑤從棋蠱裏捏出棋子時,會有一個慣性的小動作,正是這個小動作,也深深地出賣了她。
那個人也是,從棋蠱裏抓棋時,喜歡先撥一撥上面一排的棋子,從下面取棋。
若說兩個人的走棋方式可能是因為巧合才如此相像,為什麽連習慣也能如此吻合?
杜齊修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恍惚想起他昨日找顧雲瑤,是要陪顧府大少爺顧鈞書一起還信。
倒是這信也實屬奇怪,如今在他手裏頭的信有兩封,從信封上可看出,兩人的筆跡完全不同。一個剛勁有力,一個工整清秀。
剛勁有力的那個已經點墨力透了紙背。他捏起這一封,往日光下一照,還妄想能從裏面看到內容,結果發現根本是無稽之談。
信封被做了特殊的處理,沾水不融,杜齊修想了辦法想把信封密封的地方沿着邊一點點撕開,好在看過其中內容以後還能粘回去。
顧雲瑤說他不是君子所為,他本就不是什麽君子,怕是那顧鈞書也對信裏充滿了好奇,才把信給偷了去。
他也想知道,裏面究竟寫了什麽。
屋外突然進來一個人,杜齊修剛撕開一點,把信重新藏回枕頭底下。
是杜名遠。
杜齊修起身收拾好了桌面,給他搬了一張圓凳,請他入座。
杜名遠看到他有點緊張的樣子,還有床上有沒能收拾的痕跡,枕頭也是亂堆亂放,他想走過去替兒子把房間內收拾好,杜齊修卻突然沖了過來,捏住他的手腕,甚至是攔住他。
杜齊修笑道:“父親今日早上不用教書嗎?”
雖然有點古怪,但杜名遠只看了看這個最近沒有惹事的兒子兩眼,重新坐回圓凳上去。杜齊修給他老人家斟了一杯茶,無時無刻,這屋內的茶水都是熱的。
杜名遠根本沒有心思喝茶,他就坐在那裏不說話。杜齊修站在他的身邊,他擡頭看了看,小兒子如今生得是既高大,又年輕俊朗,比他年輕時要風流倜傥。說到風流倜傥,他一個迂腐頑固的老頭子,不知怎麽就養出這麽一個迷戀女人溫柔鄉的兒子出來。
杜名遠知道,他的兒子看起來是收心了,其實壓根就沒把心思從顧府二小姐的身上挪開。幾回來看他學問做得怎麽樣,杜齊修都在望着窗外顧府家塾的方向發呆。
那二小姐是他以前贊不絕口的得意女學生,早知如此,當年他根本不可能往家裏寄信時說些關于顧府和顧府二小姐的事,也更不可能在顧二爺提出要讓杜齊修暫住府內這種事時同意他的做法。
“今日二小姐告假,說是有事要去侯府一趟,”杜名遠觀察他好一會兒,發現他暫時沒有越矩的行為,才喝了一口茶道,“正好三小姐身體抱恙,她身邊的丫鬟也過來給三小姐請假,我這就抽空過來看看你。”
杜齊修明白,三小姐說的正是那反應有點遲鈍的顧雲梅。
長相倒是好,可惜了和顧雲瑤比起來,略有遜色。且說她的反應遲鈍,好像是自打娘胎帶出來的病。怕是日後好人家難尋,又是庶女。不過這都和杜齊修沒有關系了。
杜名遠放下茶盞,眉頭皺了片刻,突然問起來:“昨日的棋可是你與二小姐下的?”
杜齊修跟着狐疑起來,望着他的父親,也一改輕浮的神色,嚴肅道:“難道父親你也覺得,她的棋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