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聽到司琴說的話以後, 藺老太太很震驚, 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來。
她有想過雲瑤這孩子對她的表哥可能有那麽一點意思,可剛剛雲瑤過來,陪她說了一會兒話, 那期間這孩子的表現都很正常, 藺老太太是完全沒有看出她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原來這個孩子只是在強撐罷了,一旦離開了人前,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都暴露了。
藺老太太聽到司琴說她哭得不成樣子,最後還是強撐着抹幹淨眼淚, 表示出只是風沙迷了眼睛的意思, 然後乘上馬車, 一副不用擔心,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離開了侯府。藺老太太心裏一陣陣的疼。
司琴被她那副樣子感染到了, 一直紅着眼眶說話:“姑娘她一直都喜歡少爺, 只是她沒察覺罷了,可是就算察覺了能如何,少爺如今已經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定了親事。”
藺老太太捶着椅子的扶手, 痛心疾首道:“是我糊塗,是我糊塗啊!”
她當年确實沒有想過,雲瑤那時候還那麽小,藺紹安比她大九歲, 怎麽可能就有那種心思了呢?
要不就現在反悔, 豁出去了!
顧雲瑤上了馬車以後, 好受了許多,馬車裏面還備着來時準備的甜棗之類,她塞了一顆進嘴裏,甜甜的味道頓時在口內彌散。靠在車內壁裏頭,車夫可能是走了一條少人問津的小道,路邊有許多小石子擋道,一會兒磕着一個,車廂裏面搖搖晃晃。她的腦袋也跟着搖搖晃晃。
好像是過了很久,原先塞進嘴裏的棗肉已經被吃完了,只剩下一粒棗核還在嘴裏。她沒地兒吐,只能含着。嘴裏有個異物在,偶爾碰一碰尖頭,舌尖好像是被劃到了,有點發疼。只有這一刻,人好像是清醒着的。
期間顧雲瑤無數次撩開車簾,走過的每一條街道還有巷道都認識,她望着人來人往,或是清冷無人的情景,有些失神。渾渾噩噩的,腦子裏想了許多事。終于在過了半個時辰以後,顧府門口的石獅子漸漸出現在眼簾。
顧雲瑤終于把車簾放下,車身一路搖得她有點頭疼。桃枝因擔心她,在她出府以後就一直在門口等着,此刻看到馬車回來,興奮地跑去車廂前要迎接她。
剛掀開簾子,桃枝發現她的兩只眼睛紅紅腫腫的,好像哭過了。這次顧雲瑤說要去侯府一趟,薛媽媽她們都已經習慣了,每隔一段時日,或是侯府直接派人來接,或是顧雲瑤自己去侯府裏探望藺老太太,時常會在侯府裏面小住幾天。
桃枝看到她的眼睛很紅,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只是問:“姐兒,是不是藺老夫人說了什麽話,您怎麽哭過了?”
她哭過了嗎?是啊,好像是哭過了。但是不能表現出真的哭過了的樣子。
顧雲瑤收斂了眉目,這天空碧藍無雲,桃枝就看到借助她手下馬車的顧雲瑤,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膚勝雪,白得驚人。身上穿的那件碧藍色的褙子,好似藍天碧水的顏色。更襯得她的肌膚如雪。她的眼睛還有些紅,還有些腫,但完全不礙事似的,才下馬車就望着人笑起來,頰邊因而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梨渦,顧雲瑤骨節分明的手擦過了桃枝的手腕,很纖細,很精致,上面戴了一個翡翠镯子。
籠在她的身上,天光好像都失了顏色,顧雲瑤笑得很溫和,道:“只是在路上,我掀開簾子時,不幸被風沙迷了眼睛,哪裏是哭過了,你定是又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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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疑惑地看了一眼她,才把車簾子掀開的一瞬間,是真的看到一個無精打采的姐兒坐在裏面,甚至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
難道真的是她看錯了嗎?
顧雲瑤回來以後就得去找顧老太太說說話,顧老太太已經從小佛堂裏面出來,顧雲瑤早上出發去侯府,如今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兩個人還未怎麽說話,趙媽媽走進來問老太太時候到了,要不要現在就布飯菜,正好瑤姐兒也在。
顧老太太幹脆吩咐下去:“多做幾樣瑤姐兒愛吃的,難得留在這邊用一趟午膳,平日她啊,念書也夠辛苦了,後廚那邊就趕緊吩咐下去,別讓他們餓着瑤姐兒。”
趙媽媽趕緊去安喜堂的小廚房傳話下去,根據老太太的吩咐,說到瑤姐兒今日要留下用午膳的事,大家都不敢怠慢。
飯桌還沒擺上,顧老太太趁正堂內無其他人的時候,把她拉進了說話:“今日去了侯府裏頭,如何與你外祖母說的?”
不等顧雲瑤說話,她又嘆了口氣,想必這件事要想開口實在難辦,本來就是他們幾位長輩的意思,硬把小輩給拉進來摻和,無論定南侯家與雲瑤的外家忠順侯府有什麽結果,必然都不是什麽好事。要麽委屈了人家家裏的三小姐,要麽就得委屈她的孫女。這件事主要也得看雲瑤什麽意思。
顧老太太以前便知道,雲瑤的心裏藏了許多心事,以前她難過的時候明明可以說出來,卻會強忍,只睜着眼睛,任憑淚水在眼眶中亂轉,怕是不想叫她擔心,最後那眼淚轉了半天,始終不落下來。
到大了以後,顧雲瑤開始學會收斂情緒,連眼眶裏強忍淚水不落下來的事,顧老太太都難以再見到了。此刻看她一直在笑着和她說話,顧老太太忽然心裏一陣鈍刀子割肉般的疼,顧雲瑤還在說着:“今日在祖母這裏,必然有口福了。”人已經被祖母拉進懷裏,顧老太太摸着她的頭,一直摸一直摸,很快年老的手撫到她的背上,顧雲瑤聽到祖母用很憐惜的聲音說話:“想哭就哭出來吧,祖母這裏,你不用什麽都忍着。”
顧雲瑤啞然失聲了一會兒,本來根本不想把祖母她們卷進來,也不想叫她們擔心,但是在祖母的面前,她心裏有什麽事,好像什麽都藏不住。
顧雲瑤的雙肩微微顫了顫,伸手就抓住顧老太太。
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最後一刻還要強忍,就是張着嘴,幹流着眼淚,心裏撕心一般的疼。
這幾天她一直在想,是表哥的前程更要緊,她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前世顧府就是因為得罪了皇家才有的那種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這幾天顧峥被剝皮的畫面重新一幕幕在腦海裏上演,估計就是為了提示她別再犯類似的錯誤,或是別讓身邊重要的人走了曾經的老路。
相比較她什麽想法,當然是表哥的命更要緊。
這一天顧雲瑤啞着嗓音哭得厲害,沒能等到用膳的時候,已經累到沒力氣,暫時先在顧老太太的次間裏歇一歇。
顧德珉聽聞女兒的身子不适,難得過來看了一眼她,發現她已經被人服侍着睡下,正好老太太在正堂裏面心事重重的樣子,顧德珉就去陪老母親說說話。
他這幾年官運還好,不算亨通,但也無什麽大過錯。五年期間皇帝陛下依照慣例,還賞賜了一些東西給他,每年元宵節也會進宮受到邀請吃到陛下賞賜的湯圓。這兩年宮中的變化極大,首先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變動雖然早有預料當中,但正因為有所預料而不能防範,讓閻钰山得逞,直接做到了那個位置以後,天下勢必會掀起一股腥風血雨。
陶維建立起的新閣老制度,壟斷了朝中大權,明眼看起來是這樣沒錯,其實私底下,陶維與閻钰山兩個人早有合謀。大皇子被立為太子,也是經過了閻钰山的一手掌控。
政權紛争已經完全倒戈向閻钰山的手裏。隆寶帝登基帝位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了,如今是隆寶十四年,在帝位期間隆寶帝已度過整整十四年,其中閹黨政權掀起的腥風血雨難以想象,首先就是叫原來的首輔林泰下馬,其次其他但凡有敢不服從閹黨命令的官員也一個個随之下馬,這其中包括曾經他與大爺一道惋惜過的原都察院右佥都禦史,後被委任為福建巡撫的田大人。
最近顧德珉有了消息,聽說田大人一直收押在诏獄裏面不得赦免,隆寶帝好似也忘了這一號人物,有一天查看诏獄人員名單時,無意中看到田大人的名姓,便問了內常侍一句人是不是還在诏獄裏面,內常侍回答“是”。
這之後也沒有了下文,不知道隆寶帝作何想法。是想把田大人放出來,還是直接按照閹黨的話來說,來個殺雞儆猴?
以前這些事顧德珉會和惠姨娘說說,來聽聽她如何分析時事政務等問題,惠姨娘說的話總是能掐到點上,這也是她在顧德珉心中受寵的原因。除了與他能吟詩作賦,說些風花雪月的詩詞以外,林明惠最大的作用便在此處。
自從林明惠縱容顧雲芝說了一番不得了的話以後,她們母女兩個在顧德珉心中漸漸不得寵。
如今林明惠所在的文軒閣,顧德珉能想起來的時候才會去見兩次,縱是林明惠使出了渾身解數想把他留下來,好像用處不大。顧德珉能想起來的次數實在是少得可憐。
久而久之林明惠被府內的丫環婆子們越來越不待見。
随意私下商議國事,這可是對皇帝不敬的行為,若是被個把錦衣衛逮着了,抓到皇上那裏興許會被治個重罪。故此顧德珉都比較小心翼翼,也只是偶爾和母親說說。
顧老太太聽後沉思了片刻,手裏的佛珠轉了轉,直接道:“我從五年前便聽聞,福建那邊有些百姓聽說田大人被收押之事,都很焦急,還組織起來來到京城想要劫獄,最終被東廠抓住首領鎮壓了。當真有此事?”
顧德珉皺皺眉頭,沒想到老母親的消息如此靈通,他也不瞞了,直話直說:“的确是有,閻钰山原來還是東廠督主時,這事情皇上是交代給他做的。那首領被捉住以後,其他人倒是逃了,也是閻钰山好計謀,竟然想到用放榜張貼這種事來勾引劫獄者上當,那些人也是夠蠢,沒有陛下的玉玺蓋印,只有東廠的印章,就憑空斷定是皇上放的話。結果差點被一網打盡。就是不知道皇上若真的想處置田大人,等了這五年的期間,還會不會有人動了那份劫獄的心思,召集起人來和朝廷對抗。”
顧老太太也曾經聽聞過田大人傑出的功績,真是為國獻身的一位好官,他為人還正直清廉,不該受到如今這樣的待遇。
顧老太太眉頭深鎖,道:“這閻钰山應是很得皇帝陛下的器重,我在五年前有幸目睹過一次,在朝廷中若想站得穩,一是得皇帝信任,二是手段得狠。你和你父親是前者,這閻钰山就是後者。”那手段之狠,顧老太太一輩子都忘不掉。
當時連她都有點被閻钰山突然闖入包間的狠勁給震住,連雲瑤也差點忘了要護!
且雲瑤那次也被吓得不輕,無論她們誰之後問她究竟看到了什麽,顧雲瑤都不太想明說。
顧老太太想,那一次對小孫女來說,一定是一段不想回憶的噩夢。
東廠的手段殘酷狠辣,民間早有耳聞,東廠裏面為酷刑所設的裝備,也是一般人見都未見過的可怖。顧德珉也知道這種事,只是他很驚奇,聽到老母親說她竟然見過閻钰山,他居然不知道。
顧老太太看出兒子的驚奇,示意他不要太過震驚,她慢慢說道:“那一年瑤兒身子剛好,我便帶她去永安寺上香,回程時怕她餓着,先去了百香樓裏用飯。百香樓正好是田大人的族親開設的鋪子。當日我們正好撞見東廠裏派人來捉拿‘內鬼’,說是有人到處張榜寫些污蔑朝廷,言語羞辱皇上的話,田大人這才因此受到了波及。”說到此處,顧老太太的語聲裏有點感嘆。
原來是這樣。顧德珉也知道田大人是因為那個百香樓裏抓到了所謂的“內鬼”才下馬,可所謂的“內鬼”,包括東廠說的那些張榜造謠陛下的話,當年他們全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過,就是不知道這東廠傳言出來的消息,究竟有幾成真,幾成假了。
果然田大人得罪的是閹黨嗎?
當年就覺得他必是遭人陷害,顧德珉如今更加斷定此事。
說到當年正好碰到東廠抓人的場面,顧老太太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是關于才上香去永安寺的路上,碰到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想要以命來相抵,訛他們錢財的事情。
可顧老太太又覺得這件事既然解決了,就沒必要再與二爺說些什麽。都過去那麽久的時間了,想是那孩子與東廠,與閻钰山之間也沒有什麽關聯,提了倒是沒什麽意思。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沒想到顧雲瑤竟是醒了。不僅醒了,其實他們剛才在說田大人的事,顧雲瑤聽了大概有八成進去。
顧德珉看到女兒扶着牆,站在正堂外面,愣了一瞬,她站在逆光裏面,看不清什麽表情,那身高越發的抽長了,雖然還在長身體的時候,顧德珉從她的身上恍惚之間看到藺月柔當年的影子,慌張了一瞬間,等到她走近以後,這才确信是女兒顧雲瑤沒錯。
虛驚一場。
若是換做別人聽過去,顧德珉可不敢保證任何時候,府內的家仆都能對他們家忠心不二。
他看到她身子不好,這麽些年了,顧雲瑤都對他不怎麽親近,其實有時候顧德珉心裏也有點難過,女兒不親近自己,做父親的自然是失敗的,但是怪他自己不好,當年他辜負過藺月柔,不僅辜負過她,連藺月柔的女兒他也辜負過。
後來顧德珉把自己的想法小小地透露給顧老太太,直被顧老太太指着鼻子罵,差點家法伺候。
他居然敢懷疑顧雲瑤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甚至懷疑藺月柔對他有過不忠。
顧德珉也覺得自己不夠好,和那位靖王比起來,自然是靖王的實力與權力更大,他憑什麽拿自己正四品的官職來和對方比,就因為曾經做過皇帝的侍讀,很得隆寶帝的器重?
靖王是根正苗紅的皇室,雖然原來的嘉歡帝比較傾向于立嫡子為太子,隆寶帝這才做了皇上。以實力而論,其實隆寶帝的實力确實不如靖王。可惜的是,靖王是個妃子所出的皇子。
隆寶帝也有自己的考量。譽王雖然不是他的母後——皇後生的孩子,但是譽王聽話,平時兩個人的感情就像是一母同胎的孩子,交情很好。
靖王是老皇帝嘉歡帝的別的妃子出的孩子,但是把兵權交給靖王,把譽王派去了江西。一個是因為靖王很會打仗,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一個是因為譽王是聰慧,不過是個庶皇子罷了,能力卻在他之上,他連庶出的皇弟都要防。這就是皇室。
但是聽到顧雲瑤突然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以後,顧德珉的冷汗又開始冒出來。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顧雲瑤,想再确認一遍她說的話,究竟有沒有被他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