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杜齊修被他爹突如其來的一腳踹得眼冒星星, 之前被仿佛能随時殺了他的紀涼州暴打了一頓之後, 他的手還隐隐作痛,包括胸口也是,此刻又被父親踹了一腳, 杜名遠雖然年紀大了, 這一腳卻踹得十分用勁,仿佛把畢生的力氣都用上了。
他說過什麽?他就是說過,讓這個沒點正經樣子的好兒子,趕緊收起輕浮,收起那份不可能的心思, 府內的二小姐怎麽可能看得上他?他的兒子算個什麽東西?他又算什麽?
只是翰林院退下來的原編修罷了, 這個職位誰都能夠代替。
杜名遠“噗通”一聲跪下來了, 先望着顧老太太,看到她兩只眼睛一直盯着他們父子兩個人, 眼裏滿含了失望。杜名遠重重地一叩首, 他就是怕啊,怕兒子闖禍,更怕兒子闖完禍以後, 得不到其他人的原諒。
顧府裏面會如何懲罰杜齊修?
甚至杜名遠看到兒子身邊站着一個英俊偉岸的男人,這個男人杜名遠沒有見過,只略略擡了眼,對上他冰冷淡漠的眸光, 杜名遠的周身都起了一股寒意。
他很怕看到這個男人的目光, 仿佛能随時殺了他們。
但明明他的眼裏, 沒有什麽感情。
顧老太太被肖氏攙扶着,和紀涼州說話:“此次還多謝紀公子了,不過這是我們的家事,望紀公子能夠暫且回避一下。”
肖氏也認同地點點頭:“多有得罪了,還請紀公子暫且回避一下,我叫趙媽媽帶您去正廳裏面坐一會兒,等我們處理完家事以後,自會前去再言謝。”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大概指的就是這樣的事吧。紀涼州從小便失了家,失了父母,在乞丐群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颠沛流離的生活,徒步遠離家鄉,走了很遠的路,被人欺負過,被人臭罵過,說是小乞丐之類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家的溫暖了,直到遇見了譽王,教會他許多東西,許多道理,甚至告訴他,要學會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現在他能感受到,小姑娘被全家護着,她不是一個人,和自己不太一樣,但可能遇到譽王以後,他也不再是一個人了。也許顧雲瑤暫時不需要他的陪伴。
紀涼州同意了肖氏和顧老太太的說法,看了兩眼還坐在榻上,臉色很糟的顧雲瑤,她今日穿了一件桃粉色的褙子,被他抱在懷裏時,頭上的發髻已經淩亂了,那發絲有如綢緞般順滑,抱住她的時候,手指不小心插進她的發絲裏面,一縷縷的,在他的指縫間流過。
當時她略略擡了眼,看着他,紀涼州發現,小姑娘已經漸漸長大,細致的眉眼藏着一股逼人心魄的美豔,身段也已有了少女的雛形。紀涼州不會告訴別人的是,那一刻他的身子有點緊繃。
前廳裏面有人在等着他,是顧老太太派來伺候他的人,正好又看到那個十一二歲守門的小家仆也來了,問他想要喝什麽茶。
有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還有鐵觀音,大紅袍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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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涼州分不出茶的味道,就要了洞庭碧螺春,這小家仆顯然很高興,還告訴他:“真是巧了,我們家二小姐也喜歡喝洞庭碧螺春,還說這茶葉是螺旋狀的,浮在水裏等泡脹開來的樣子很好玩。”
原來小姑娘喜歡喝這個茶葉,好像又知道了一樣以前不知道的事。等茶端上來以後,紀涼州細細地品了一口,唇齒留香。
那小家仆還想邀功似的問他:“公子,這茶泡得怎麽樣?”
紀涼州只淡淡地回了一個字:“嗯。”順便又喝了兩口。順便觀察了茶葉的樣子,果然如他所說,長得很有趣。
小家仆不依了,嘟囔着嘴問他:“就是一個‘嗯’字嗎?公子您可以再多評價兩句。”
評價兩句嗎?看到這個孩子很期待的樣子,他是個對什麽都充滿好奇的年紀,不像以前的他,譽王說過,不喜歡他對什麽都不表露心态的樣子。于是紀涼州追加了一個評價,讓小家仆可能會開心的話?
——“好喝。”
小家仆說不出話來了,見過悶的,沒見過這麽悶的。但是別人說,一般悶的都會和騷的結合,叫悶騷,不知道這位公子又如何。
紀涼州喝了好久的茶,不見人來,小家仆一直守在身邊,不斷為他斟滿茶水,一會兒又找來一個裝滿瓜子花生山核桃之類的小攢盒來,說是怕他無聊,家裏主子特地為他準備的。
紀涼州不愛吃這些玩意兒,小家仆有點失望,但轉念一想,也是,根本難以想象一個清貴公子磕瓜子皮兒的樣子。
倒是他們家的大太太喜歡吃這個,沒事就喜歡抓兩把。
紀涼州看起來什麽都沒在想,其實有在想,五年時間了,再一次見到小姑娘,他突然的造訪,不知道她會不會高興。
小姑娘說過,他們兩個人之間是友人,她下棋很厲害,當年輸給他了,不知道這麽多年下來,棋藝有沒有更加進步。
紀涼州想着想着,手指麻了一瞬,小家仆正在旁邊偷偷抓了一把瓜子準備磕着玩兒,反正主子們都沒過來,卻聽到紀涼州突然在喊他。
小家仆不明白怎麽一回事,只是走過去,望着比他高出許多的紀涼州說道:“紀公子,有什麽事要吩咐嗎?”
突然就被紀涼州一把抱在懷裏,他的身形看起來和那些光長肌肉的彪形大漢完全不一樣,是精瘦的,沒有那麽魁梧,但是力量很強,小家仆被他抱在懷裏,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睜圓着眼睛不可思議地說話:“紀紀紀公子,您您……您怎麽了?我、我沒有龍陽之好啊!”
被誤會了。紀涼州把他放開。只說了一聲:“抱歉。”
小家仆虛驚一場,還怯生生地看着他。發現他真的不會再伺機抱住自己,才鬥膽重新走到他的身邊:“紀公子,您剛才是……怎麽了?”
紀涼州把手按在胸口,那裏……心髒沒有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友人的意思就是知心的夥伴,這句話也是曾經的譽王交代給他的。抱住小家仆的時候,一切都很正常,抱住顧雲瑤的時候,應該也要這樣……
發現小家仆在奇怪地看着他,紀涼州也回看了他兩眼,只搖頭說道:“沒事。”
顧老太太的主屋裏面,幾個人還在商議着大事。
顧雲瑤經過一刻功夫的調整,心裏已經好受了許多,這件事連薛媽媽還有夏柳暫時都沒有告訴,顧雲瑤有自己的打算,薛媽媽這個人守不住嘴,雖然人好,什麽都喜歡往外說,夏柳則……前世的夏柳在顧府落難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顧府。她一直更器重,更喜歡桃枝也是因為這個道理。
況且桃枝在前世為她毫不猶豫地擋過一刀。
自打杜名遠進來以後,顧老太太與他說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話,杜名遠也知道錯了,可是這個問題确實出在兒子的身上,他只能請求顧雲瑤原諒。
顧雲瑤眼下,杜名遠一直在磕頭,試圖替他的兒子賠罪。
但事關重大,涉及女兒家的名節問題,而且顧雲瑤差點真的被杜齊修怎麽樣了。
如果真的被怎麽樣了,是要把她娶進門,還是拿杜齊修這條命去抵?
顧雲瑤肯定不想嫁給他的兒子。
杜名遠一步三叩首,幾乎挪到顧雲瑤的床前,已經是低聲下氣地求着她說話了:“二小姐,是犬子無知,是我教兒無方,但求你能夠原諒他,我讓他絕對不會再做這種事了,絕對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顧雲瑤是他曾經最喜歡的女學生,從來沒有看過這麽聰慧的孩子。上一次在涼亭裏面,她已經原諒了他們一次,杜名遠剛剛進來時,發現自己的兒子幾乎被人打到廢了,特別是那雙手,肉眼可見已經踩得青紫,能不能再次握筆寫字,還要看日後恢複成什麽樣。
已經被打成這樣,也該夠了。明年的春闱還能不能參加都不知道,但是這種家醜不僅關乎顧雲瑤的名聲問題,也關乎杜齊修将來的仕途——他差點輕薄了一個好人家的女子,品行還有外貌,在殿試上面面聖時都十分重要,若是被皇帝知道了他曾經差點強迫過一個官家小姐,這輩子都別想當官了。
杜名遠不停地磕頭,不停地說:“二小姐,求求你了。我雖然有三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兒子,讀書還是塊料。我年輕時不才,只能做到編修的位置,我是妄想過進入內閣,但我已經老了,如今是年輕一輩的天下。請二小姐看在我教書五年的份上,還請成全。”
杜名遠深知,這種事光求顧老太太他們沒有用,顧老太太他們巴不得把他的兒子千刀萬剮了,只有從顧雲瑤身邊下手才有用。
他不停地磕頭,頭上都開始流血了。慘不忍睹的樣子,顧德珉都快看不下去。
要扶起他,讓他起來說話,杜齊修還得跪着,不能起來。
顧德彬也很動容,他有兩個兒子,次子顧鈞祁還好,長子顧鈞書從小就性子頑劣,沒少惹是生非,為了長子做的許多錯事,他從中調和了無數次。好在兩個兒子漸漸長大以後,顧鈞書惹是生非的次數也随之少了。天底下哪個父親母親不希望孩子能夠飛黃騰達?
這就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他能理解逗留在杜名遠心裏的憾事,顧德彬的能力不夠突出,若是有機會,其實也想試試成為受人敬重,權勢厲害的內閣閣老。
這份心思,只能寄望于由下一代來傳承。
顧雲瑤看了一眼杜名遠,又看了一眼漸漸已經不笑了的杜齊修,想起來這五年的時間,她是個先生口裏令他頭疼的學生,但是比當令他頭疼的學生還要頭疼的是,杜名遠有個讓他無法掌控的兒子。
明明就是将來的榜眼郎,除了狀元之外,那麽風光的存在,竟是被毀之一旦。
她嘆了一口氣,其實就算她有心再罰杜齊修,也罰不出什麽名堂來了,剛剛紀涼州已經替她,甚至替整個顧府,狠狠教訓過杜齊修,若是再罰下去,極有可能會打出人命。顧老太太嘴裏沒說什麽,其實很想再罰他。
杜齊修是不能再留在顧府了,但是把這份懲罰換成人情,顧雲瑤覺得有點可笑,不知該說是劫還是幸,居然要通過這個方法來得知顧峥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