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齊嘉這個名字很耳熟,仔細回想起來,往往這名字的後頭還跟着肆無忌憚的笑聲。
“齊嘉,今兒先生問的題你又沒答上來?”
“我……昨天聽端敏說,今天先生考《論語》,我看了一宿。結果,今天先生問的是《大學》。”
“齊嘉,先生不是讓你抄碑帖了麽?東西呢?”
“哦,我正抄呢。哎,墨……墨怎麽翻了?啊呀,我的字,我剛抄的……”
“齊嘉,先生找你有事兒,讓你去後山一趟。”
“那……那是墳地啊。”
“先生讓你去你就去,你想違抗師命麽?”
“嘿,他還真去啊。”
“他傻呗。”
在書院裏行走,偶爾聽見幾句閑言,好像那個叫齊嘉的總是被欺負,再多就想不起來了。
崔府原先是請了西席來府裏教課的,崔銘旭嫌棄那幾個老學究整日搖頭晃腦的沒意思,更何況,該學的他也會了。幾次惡意戲弄之下,老學究們撐不住,紛紛請辭。他那個當家大哥見他整日不事生産,一意胡鬧玩樂,氣惱不已,幹脆将他送進了城中的書院就讀。
崔銘旭也不抗拒,書院裏總比悶在家裏自在,沒事兒還能跑出去找寧懷璟幾個鬧一鬧。雖說到哪兒都要見着這幫枯瘦又無趣的老學究,不過他們也知道崔府惹不起,對他逃學逃業的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情。哼,只知在故紙堆裏翻花樣的老頑固,遇上這種事倒是機靈得很。
書院裏也有真正刻苦認真發誓要出人頭地的。一手握着冷饅頭一手還捧着書,饅頭都快喂到鼻孔裏去了。他在窗前無意瞥到,絲毫不顧他人的羞憤,笑得哈哈哈。他就是這麽個含着金湯匙出世的世家子,自小就錦衣玉食不愁吃穿,更兼得天資聰穎才學過人,哪怕他就這麽玩玩鬧鬧過一輩子崔家也養得起,這是老天爺的厚待,你不服也不行。
笑完了回頭望,看到一個人影抖抖索索地正往柱子後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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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怎麽鬼鬼祟祟的?”
柱子後沒有絲毫動靜。崔銘旭冷哼一聲,掀了衣擺一腳跨出書院,那人卻沒再跟來。
後來聽說那個叫齊嘉的買了個官進了禮部,書院裏着實議論了一陣子。天下皆知,由科舉入仕才叫有真才實學貨與帝王家,方為正統。哪怕是每三年考期之外,大赦時加試的恩科,在人眼裏,也比正經會試低了一等。更何況花錢捐的閑差,既無權又無勢,逢人低頭哈腰,于國于家能幹得了什麽?門面上光彩而已。這個笨頭笨腦的齊嘉,不指名道姓地都不知道你在嘲諷他,在虎狼之地的官場上還得被生吞活剝不可?
書院裏有人不懷好意地打賭,不出半個月,齊嘉必定哭着逃回來。
崔銘旭在窗外聽着覺得有意思,對齊嘉這個名字不自覺地留了半分心。
今天才算見到了人,原來他就是齊嘉。船板上圍了太多人,崔銘旭在人群外瞟了兩眼,看樣子,還真是個傻乎乎的人。小模小樣的,估摸着才和他齊肩高。眼睛緊緊閉着,一身衣服濕答答地貼着身體,人倒是看着不瘦。金鎖片、玉葫蘆等等飾物随着身體的抽動,掉落在船板上,叮叮當當地響,這麽大的人了,還怕他命不長養不大麽?可笑。算起來,他入官場到現在也有大半年了吧?啧,倒還活得好好的。他還當他早被推出午門就地正法了。
回府的路上,崔銘旭把和這個名字有關的事都想了想。傻人有傻福,古人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今歲的秋試你準備得如何了?”崔家長公子崔銘堂正坐在堂中喝茶,見崔銘旭吊兒郎當地悶頭自堂前走過,便喝住了他,“你又去哪兒胡鬧了?”
原本就是遠遠望見大哥在堂上,怕他見了又要羅嗦,才想裝作沒看見,沒想到還是被他叫住,崔銘旭無奈,只得轉頭進了正堂坐下:“今天約了懷璟、客秋和晚樵去城外游湖,半道上他們有事,我就先回來了。”
他大哥最恨他浪蕩無羁,若是讓他知道他和青樓女子有往來,恐怕又是一場是非。崔銘旭故而瞞下了玉飄飄不提。
“你的功課呢?”
“還好。”f
崔家夫妻在育下兩子之後,幾年不育,後才又誕下了崔銘旭。誰知崔夫人産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崔老爺愛妻心切,更憐幼子年幼喪母,對崔銘旭更為溺愛,常常聽之任之,便更助長了他的狂妄驕橫。
崔老爺三年前過世後,家中一切均由長子崔銘堂作主。他在朝為官,生性端肅正經與崔銘旭截然相反,又比崔銘旭年長,與崔老爺相比,更有嚴父之風。只是崔銘旭早被父親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對于大哥的種種訓斥和懲戒只覺不厭其煩和畏懼,反沒有半點自省的意思。如此一來,更叫崔銘堂恨得咬牙切齒。
可崔家二少崔銘遙繼承了族中商業,常年在外經商,難得回一次京城,又說長兄如父,崔銘旭的種種舉止行動只能由他來管教:“八月就是考期,你打算如何?”
眼看八月秋試将近,崔銘旭卻日日在外鬼混,沒有半點用功的樣子,崔銘堂焦急之外,又心生憤怒。
“總不會丢了崔家的臉。”崔銘旭道。見他臉色倏然下沉,忙起身想走,“我去後面看看我大嫂。”
說罷,不等崔銘堂點頭,就出了正堂往後院走去。
初春時節,月洞門邊的兩株紅楓才剛脫了紅裝,新綠的葉片邊還有一圈豔紅戀戀不舍離去。園中的花大都冒出了花骨朵,三三兩兩地綴在新生出的綠葉叢中。唯有道旁的迎春開得爽氣,襯着和煦的陽光,黃燦燦地鋪了一片,叫人看不見也難。
崔銘旭見大嫂柳氏和二嫂陳氏正在石桌邊說話,陳氏剛出世的兒子也被抱了出來,二人逗得小嬰孩“咯咯”地笑。便走了過去,伸手從陳氏手裏抱過小侄子,捏了捏他圓乎乎的小臉:“看看,幾天不見,還認不認得我?”
那孩子只眨巴着眼睛看他,嘴角一撇,“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才多大,怎麽能認得你?”柳氏笑道,“你這樣哪裏是抱孩子,抱酒壇子還差不多。還不快還給你二嫂。”
周遭的奶媽丫鬟也跟着笑,陳氏便道:“大概是餓了,還是我來吧。”從崔銘旭手中接過孩子,領着人回了房。
“大哥又訓我了。”陳氏走後,崔銘旭彎腰在石凳上坐下,一邊自侍女盤中接過茶,一邊對柳氏說。
他幼年喪母,父親再如何疼愛也不能彌補,這位大嫂過門之後,舉止大度溫婉,處事公正明理,在崔府上下深得人心。而且,對待崔銘旭這個小叔既不似崔老爺般一味縱容維護,也不似崔銘堂般動辄呵斥怒罵,因此崔銘旭對她也是敬愛有加,偶爾在她面前告告他大哥的狀,出出怨氣,甚至有些不便說與旁人聽的話,在她面前也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柳氏于他,是亦嫂亦母亦友。
此刻,見他又來訴苦,柳氏不由失笑,遣人換了幾碟平時崔銘旭愛吃的點心擺在桌上,殷殷說道:“他也是為了小叔的将來着想。倒不是說他刻意逼迫着你,只是尋常人家的子弟尚且想着要上進讀書,建功立業,小叔你才識過人又前途大好,不入朝為官為國效力未免太過可惜。古人常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再過兩年你也該娶媳婦成家了,再不好好想想今後的打算,這麽胡鬧下去,哪家小姐肯下嫁給你?”
“誰說我沒想過?”崔銘旭放下手中的點心,拍拍手拂去指尖的碎屑,“我明年會試去中個狀元如何?”
“哦?這确實是個好志向。”
崔銘旭見她點頭應許,微翹起嘴角笑得驕狂:“都說那陸家的相位是太祖皇帝禦口親封的,我看那陸恒修庸庸碌碌的也沒什麽本事,不過是仗着祖上的那點榮蔭罷了。待我入了朝,便去搶了他的相印,讓他看看,賢相又不是必定要從他陸家門裏出。”
“這話就過了。”柳氏知他個性狂妄,想要勸他收斂,“而今不說會試,連秋試都尚未過呢,就想起今後的官位來了。再說,為官一途,在于兢兢業業克己奉公……”
話未說完,就被崔銘旭打斷。只見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笑容驕狂中又多了幾分柔情:“大嫂,等我中了狀元,就把飄飄娶進門,好不好?”
“原來你打的是好事成雙的主意。”崔銘旭去找玉飄飄的事向來不瞞柳氏,柳氏只當他少年風流,與個把花魁名妓相交也屬正常,便也不多加幹涉,卻沒想到他居然已經動了要把人領進門的念頭,不禁一怔,“只是玉姑娘她……”
又覺話語不妥,便忙扯開話題,“不是說今天和忠靖侯家的小侯爺去游湖麽?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哦,忽然沒了興致就回來了。”崔銘旭暗想,迎娶玉飄飄的事并不急于一時,就不再糾纏,把今日游湖時遇上的事大致跟她說了,只說是救了個人,卻沒說那是同一個書院裏的同學。總覺得一把自己和那個傻裏傻氣的齊嘉說到一起心裏就不舒服,白錦緞上憑空沾了塊黑泥似的。
正說到把人救起來,就有下人來回報,有人投了拜帖要來見三公子。
崔銘旭出了花園,先不急着往正堂裏走,在門邊稍稍往裏打量了一眼,椅上的人挺着背端端正正地坐着。心頭第一個想起的人竟然是齊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