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那人見崔銘旭跨進門來,忙起身拱手道:“多謝公子仗義,搭救我家小主人。”
原來不是齊嘉,而是齊府的管家。崔銘旭暗自好笑方才的猜測,嘴上卻道:“這位總管謬贊了,在下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又見有人擡了幾只禮箱進來,頭發花白卻精神硬朗的管家躬身對他說道:“一點謝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子笑納。”
崔銘旭打量了一眼,不過是些布帛、器皿之類的事物,東西也不多,做工卻很精巧。他自幼生長在富貴人家,各種珍奇異寶早已看遍,一向眼高于天頂,連江晚樵有時都要半真半假地跟他抱怨:“我織錦堂裏的東西裏裏外外搜羅起來,你崔三少要是能看上個兩三件,就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你看你,東挑西揀的,要是生在平常人家,有了上頓沒下頓,你說你要怎麽活?”
崔銘旭只眯着眼道:“那只能說,你織錦堂的東西也不過爾爾。”
這回齊府送來的東西卻意外地合他的心。就好比手上的這方硯臺,色澤青紫,紋路規整,沉重細膩,硯池周圍雕有蓮蓬花蕾圖樣,整體造型仿佛荷塘中一張闊大的荷葉,雕工精細,栩栩如生。置于案頭,尚未到盛夏時節,卻似乎已經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荷香。
想不到主子不怎麽樣,下人辦事倒是很妥帖。崔銘旭看了那老管家兩眼,那老管家依舊垂手而立,神色不卑不亢,頗有幾分氣度。不由生了幾分贊許之意,便随口問他:“不知你家主人現下怎樣了?”
“多虧公子搭救,小主人已無大礙,只是受驚過度,需得卧床幾日,不能親自前來拜謝,禮數欠缺之處還望公子勿怪。”
當時若不是玉飄飄懇求,崔銘旭本不太情願管這檔閑事,現在見齊府如此感恩戴德,大有将他看作救命恩人肝腦塗地以作報答的意思,他自己應答間慢慢地反生出了一些心虛,便又詳細問起了齊嘉的情形,聽說請的是城中的郎中,不由低頭沉吟:“城中的無名之輩怕是在醫術上總有疏漏。濟善堂的孫大夫從前是宮裏的禦醫,堪稱杏林妙手,不妨請了他來仔細看看。”
說罷,從袖中取出自己的名帖,遞了過去:“他從前與家父是好友,濟善堂和敝府也有幾分交情,你拿了我的名帖去,他總要答應的。”
齊府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接了,躬身道:“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後,自當親自登門拜謝公子大恩。”
崔銘旭擺手:“不必。”
原本還想說說什麽“同窗一場”之類的客套話,可話在肚子裏滾了幾滾,終究沒有說出口。
送來的布帛料子轉手送給了兩位嫂嫂,又特意挑了幾匹最好的送給了玉飄飄,崔銘旭自己挑看得順眼的留了兩樣,其餘的就都賞給了下面的人。後來寧懷璟、徐客秋他們又笑了他幾次:“人又不是你救的,你憑什麽收了人家的謝禮?”,崔銘旭幾天後就把事情抛到了腦後。只是偶爾看到擺在案上的硯臺還會想起那個叫做齊嘉的人,還有他無意識半張開的唇,仿佛他窗前新開的桃花。轉眼過了月餘,其實桃花早已開得燦爛,當時的羞澀嬌嫩一去不再複返。
再次見到齊嘉是在一個月之後,那時還是清早,街上的人們才剛起床,胳膊挽着菜籃,眼睛還是半開半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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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得意樓的茜紗宮燈亮了一夜,在朝陽下,只看得見幾點紅紅的燈芯子。
“公子你慢走,今晚記得還要來呀!”那位春風得意了一晚的春風嬷嬷樓上樓下蹿了一夜,頂着一臉殘妝顯得有氣無力,揮着宮扇搖搖晃晃走到門邊,綴在大紅紗裙上的亮片也沒精打采的,還有幾片脫了線,拽着線腳往下掉。
“有勞嬷嬷了。”崔銘旭走到門口,紅彤彤的太陽正對着惺忪的睡眼,刺得一陣疼痛,忙擡起手來擋。
昨晚和懷璟他們幾個在這裏鬧了一宿,劃拳喝酒喝到後來,他們都摟着花娘睡去了。崔銘旭卻犯了難,他大哥家規森嚴,若知道他夜不歸宿,必定要挨一頓家規教訓。可衆目睽睽之下,他若說因為懼怕大哥所以要走,還被得被他們笑死?一橫心打算晚上跟着住下,到第二天清早,趁他大哥去上朝的時候再偷偷溜回去,再加上他大嫂幫着遮掩,應該能糊弄過去。
誰料想他昨晚喝得太多鬧得太晚,等掙紮着從榻上爬起來時,街上的店鋪都已經開張,肉包子都蒸了幾籠了。算算時候,他大哥該下朝回府了。趕忙穿了衣裳要往家裏趕,走出春風得意樓沒兩步就聽身後有人“崔兄、崔兄……”地喚他。
崔銘旭不耐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率先對上的是一張純真的笑臉,臉頰邊一左一右兩個淺淺的酒窩,眼角邊皺起了笑紋,嘴裏露出了兩顆虎牙。
“呵呵,崔兄,你不記得了,我是齊嘉。”r
剛躍出城牆頭的太陽溫溫柔柔地照過來,也許是跑得太急,他額上的汗亮晶晶的。應該是剛下朝,齊嘉的身上還穿着簇綠的官袍,把一張娃娃臉更襯得白。整個人好似剛從清水裏撈出來的一把青蔥。
“哦,哦……是你啊……”宿醉後的頭腦還暈乎乎的,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好似走馬燈,看得人越發眼花,崔銘旭眯起眼看了半晌,才把這張笑臉和船板上叮叮當當掉了一地的金鎖片放到了一起。嗡嗡作響的腦海裏又莫名地浮起那兩片半開的、好似初開的桃花般的唇,于是,目更炫,眼更花,手還擡在額際,嘴裏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齊嘉卻渾然不覺他的迷茫,一迳興奮地半擡着頭,伸長了手臂往身後指:“我剛剛在那邊,就是那兒,綢緞莊邊上的那個客棧門前,從轎子裏遠遠看見一個背影,好像是崔兄你,就追來了。沒想到真的是你……呵呵……真巧。崔兄你起得真早,要不是上朝,這時辰我還起不來呢。”
他的精神好得賽過側旁那位正為了青菜貴了半個銅板大聲嚷嚷的大嬸,崔銘旭被他抓着袖子不能就此抽身離開,只得用力揉了揉眉心強打起精神和他寒暄:“齊大人,好久不見,身體可好些了?”
看這活蹦亂跳的樣子就知道沒事了。只是除了和他說這個,似乎也沒別的能談了。
“嗯嗯,全好了。多虧崔兄救我,聽管家說,濟善堂的孫大夫也是崔兄請來的,府上又送來那麽多補藥,真不知道說什麽好。原本一能下床就想去府上答謝,結果去找了幾回,崔兄你都不在。就一直拖到現在了。”抓着崔銘旭衣袖的手不由抓得更緊,“不過,改天,改天我一定要登門答謝救命之恩。”
“齊大人不必如此客氣。畢竟……畢竟你我也算是同窗,何必如此見外?”心中擔憂着大哥早他一步回府,崔銘旭口中敷衍客套,心下盤算着要如何脫身。
“叫我齊嘉就好,大人不大人的就別叫了,反正我也沒個大人的樣子。”齊嘉不好意思地撓頭道,“那個……陸相他們都叫我小齊,崔兄也叫我小齊吧。對了,崔兄,前兩天我還聽翰林院的陳大人和周大人說起你,誇你文章寫得好,八月的秋試你一定是魁首。”
身邊有大大小小的官轎陸續經過,心中焦慮更甚,可身前的人還咧着嘴滔滔不絕地扯着話題,崔銘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巷口,那是他大哥下朝回府的必經之路,不耐道:“齊大人大病初愈,不宜操勞,還是早點兒回府休息吧。”
“不用,我早好了……我……”齊嘉說笑着擡頭,不其然對上他還帶着宿醉痕跡的眼中,只見一道寒光在其中閃過,頓時一愣,方才察覺他的煩躁,始終調子上揚的話語嘎然而止。
“齊大人還有事?”崔銘旭見他終于不再說話,可手還牢牢牽着他的衣袖,依舊走不脫。
“我……那個……”齊嘉被他一問,渾身一震,遠游的神智又被吓了回來。見崔銘旭兩眼盯着自己拖着他衣袖的手,暗自咽下一口唾沫,反而攥緊手指握得更緊。
“你……”遠處又有鳴鑼開道之聲傳來,也不知是不是他大哥,偏偏眼前的傻子還拽着他遲遲不肯松手,崔銘旭心中着急,用勁想把衣袖往回來。
沒想到,他這一拉,張口閉口了半天也不說話的齊嘉也急了,只漲紅着臉“你、你……我、我……”地怎麽也不肯松手。
“有話就說!”就這麽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實在不成體統,崔銘旭索性站住了腳,怒聲喝道,“你啞了?不會說話了?是不是還缺什麽藥?”
“沒……不、不缺藥。”齊嘉見他生氣,忙垂了眼,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話越發說不清楚,“就是……就是……”
“說!”
“那個……”頭還低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擡起來看他,看了一眼又趕忙做賊似地縮了回去,“我以後能不能再去找你?沒、沒別的事。我就想讓你教教我,怎、怎麽做學問……”
聲音快淹沒在了小販們的叫賣聲裏,崔銘旭彎下腰貼近他,豎起耳朵才聽了個大概。毫不猶豫地想要一口回絕,笑話,救了他一次已經算是他命大,若是讓懷璟客秋他們和書院裏那群知道他和這個傻頭傻腦地齊嘉有來往,他崔銘旭今後還有什麽臉面?
拒絕的話語沖到了嘴邊,看到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擡起了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可憐巴巴得好似路邊被人遺棄的小狗,視線落到他被咬得通紅的唇上,濕潤的,粉嫩的,不堪摧折。那些話就鬼使神差地吞了回去,哽得喉嚨生疼,他崔銘旭高貴的頭顱就鬼使神差地點了下來,鬼使神差。
“真的?”眼前的傻子又沒心沒肺地咧開了嘴,臉頰邊一左一右兩只淺淺的酒窩。兩顆虎牙正抵着唇,唇紅齒白。
鳴鑼聲漸響,巷口的人群紛紛朝兩邊散開,一乘綠昵官轎正緩緩而來。
崔府的思過堂裏,崔銘旭對着空空的四壁跪得膝蓋發麻,餓得眼冒金星,渾渾噩噩中,對着堅硬的青石板磚狠捶一拳:“切,都是那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