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面前坐的是千嬌百媚的玉飄飄,抱着琵琶半掩玉容,唱一曲婉轉悠揚的《長相思》。歌聲入了耳,進了心,千回百轉兜兜轉轉,眼前的酒液裏映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桃腮如畫,笑靥如花,這是玉飄飄。舉杯欲飲,澄澈透明液體輕輕搖晃,隐沒了玉飄飄的面容,換上一張純真的笑臉,眼角彎彎,頰邊淺淺一個酒窩,半開的唇邊露出兩顆虎牙。崔銘旭引頸灌下,半擡起頭,一雙眼睛喝得通紅。

他在春風得意樓已經坐了兩天,也喝了兩天的酒。酒入愁腸,想要一醉了之,卻只喝得頭痛欲裂,煩上加煩。

那天夜半,自己拂袖而去,至今已經足足兩天了,也不知道那傻子最近還忙不忙,是不是還在昏天黑地地抄那個什麽《帝策》;是不是上朝時還是一步幾挪含胸駝背活似一個小老頭;是不是還在半夜一個人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就跑去廚房偷芋頭;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辦錯了什麽事,官場如戰場,伴君如伴虎,他要有個什麽纰漏,誰來提點他,誰來教導他,誰來上下打點庇護他?齊嘉,傻子,若還沒有被推出午門斬首,怎麽一點風聲都沒有,怎麽不托個人來傳個話遞個信?

轉念又一想,齊府裏管家丫鬟伺候得周到得很,出了門不是有于簡之伴着,就是有皇帝罩着,還有那麽些個數也數不清的“好人”對他“好”,能讓他崔銘旭操什麽心?再說了,那個傻子有什麽好?什麽能耐都不會,什麽見識都沒有,能有一整天沒病沒災走路沒莫名其妙摔一跤就該謝天謝地了,這樣的人,一無是處。關心他做什麽?

可是……可是……還是,煩!

“哎呦喂,這位爺呀,您好久沒來了吧?可想死我們家香香了……哎呀呀,這不是黃老爺麽?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上回我們家憐憐伺候得您還滿意麽?這回還是她?……哦呵呵呵呵呵……好說好說……”

樓下的春風嬷嬷笑得聲震九天,屋頂都快被刺破。數月不見,這女人一如寄往的聒噪。耳聽得“咚咚”的腳步聲,笑聲漸近,一團珠光寶氣迎面而來,一把魔音直直灌進耳朵裏:“喲,瞧瞧我,都忙糊塗了,崔公子呀。您喝得還滿意麽?咱家飄飄可等了您好幾個月了。過幾天就要會試了吧?崔公子您的學問可是獨步天下,您要不是那狀元可就沒人是了,我們家飄飄若是跟了您,那真是她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喲,以後也別忘了我這春風得意樓哇。”

最後半句才是重點,看她一張血盆大嘴快咧到耳朵根。當日是誰把桌子拍得震天響讓他結帳走人,前兩天能放他進來也是看着同來的寧懷璟、徐客秋的顏面,也虧她還有臉裝得一臉若如無其事,笑得花枝亂顫。

崔銘旭默然不語,春風嬷嬷也不尴尬,一迳說得興高采烈,仿佛眼前的崔銘已經把狀元袍穿上身了。尖利的說話聲蓋過了玉飄飄的歌聲,更煩!

寧懷璟将手中的扇子“唰”地展開,遞到徐客秋面前,道:“你看看這字如何?”

“翩若驚鴻,氣象不凡。”徐客秋由衷稱贊。

“寫這字的是荊州沈家的二公子,他們家的字是一絕。”寧懷璟收了扇子,頓了一頓,慢慢說道,“這回他也來京城了。還有瓊州大儒龐先生家的公子,家學淵源着實深厚了得。青州有位姓張的舉人,身世倒是沒什麽,不過聽說文章寫得很好,很得翰林院裏那幾位老學究的喜歡……”

他說的都是來京城參加會試的士子中的出衆人物:“本次會試可算是強手如林了。寧瑤那丫頭不是這麽好娶的。”

當今皇上早已張了皇榜,要将先帝之妹永安公主的獨女寧瑤郡主許配給本次的狀元郎,惹得天下轟動,衆士子莫不摩拳擦掌躊躇滿志,誓要魚躍龍門一步登天。

寧懷璟表面上是對着徐客秋說話,實則是說給崔銘旭聽,豈知崔銘旭無動于衷:“郡主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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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了杯酒飲下,仍是一臉冷漠又陰郁的表情。

會試,無論誰見了他,張嘴第一句都是會試,煩透了!娶個郡主而已,有什麽好稀罕的?

寧懷璟和徐客秋見他連日來時而沉靜而是怨懑,似有難言的心事,正要詢問,日前去江南采辦貨物,剛剛才姍姍來遲的江晚樵忽然道:“對了,來這兒的路上,我好像看到小齊大人在樓下,也不知是經過還是……”

崔銘旭頓時一怔,酒盅傾斜,滿滿一盅酒都潑到了桌上。

“銘旭?”徐客秋就坐在他身旁,冷不丁一件月白的長衫被潑出的酒液滴個正着,“你晃什麽?”

“沒、沒有。”崔銘旭被他喚回神,強自安定下心神,忙起身為衆人斟酒掩飾方才的失态。

齊嘉,他找來了。怎麽不進來?難道還要他崔銘旭親自去找他認錯不成?憑什麽?明明錯的不是他。傲氣又開始作祟,強壓下想奔下樓的沖動。

人卻坐不住了,一雙眼睛管不住一樣時不時地往牆壁上瞄,牆上挂的那副富貴牡丹真是難看,大紅大綠,如同春風嬷嬷臉上的濃妝,瞄了好幾眼,連那牡丹有多少花瓣都能數清了。椅上長了針,那針倏然一紮,腦中靈光一現,崔銘旭猛地跳起來,扇着手道:“熱。”

快步走去把窗打開,探出頭迅速地往樓下掃了一眼,黑漆漆的,滿街來來往往的人頭,能認得出誰?

“不是這一邊,是樓右手邊那條巷子。”江晚樵在崔銘旭身後閑閑地說道,嘴角似翹非翹,“這邊瞧不見。”

“我開窗吹吹風。”兜頭一桶冷水澆下,崔銘旭生硬地辯解。

徐客秋驚道:“這才開春啊,怎麽會熱?我還覺得冷,想讓嬷嬷溫兩壺熱酒來呢。”

“……”崔銘旭語塞,歸座後轉頭瞪他一眼,“我覺得熱。”

心底熱得很,煩的。喝什麽都沒味,聽什麽都沒趣,江晚樵三個聊得高興,崔銘旭來到玉飄飄身邊。玉飄飄便停了手邊的琵琶,道:“公子有心事?”

“我……”崔銘旭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滿心滿腹都是紛繁雜亂的情緒在拉扯糾結,憋得喉頭發堵,酒都喝不下去。

玉飄飄笑着示意他坐下慢慢說。

“呼呼--”一陣風響從敞開的窗邊傳來,吹得紅燭搖晃,明滅不定。

“喲,起風了。”江晚樵的聲音陡地有些拔高。

崔銘旭扭頭去看窗外,火紅得好似随時随地能燒起來的茜紗宮燈仿佛要被刮到天上。

那只傻子在外面,他還在樓下守着。他出門時總是會忘了多加件衣裳,也不知道這回出門帶了幾個家丁。起風了,他也該回去了吧。不對,怎麽能光憑江晚樵一句話就認定他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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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銘旭狐疑地去看江晚樵的臉,江晚樵對他舉了舉杯,神情似笑非笑。

心中疑窦叢生,江晚樵這人,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頑劣起來,連徐客秋都及不上他。假的吧?齊嘉雖然傻了點,也不至于傻成這樣,更何況,分別時兩人之間還是劍拔弩張的狀态。假的。

“現在是倒春寒,白天不覺得,晚上還是冰冷,被這夜風一吹,小心病倒。”江晚樵撇下崔銘旭,對寧懷璟問道,“聽說前兩天陛下就病了?”

“聽說是風寒,現在好了。”寧懷璟也是聰明人,立時會意,“這時候,就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了。堵什麽也別堵身子,這一病指不定留下什麽病根。我聽說小齊大人的身子就不好,不過他平日沒什麽公務,也不會在這時候上街溜達吧?”

話音未落,房門“嘩”地一聲被推開,崔銘旭轉眼就沒了人影。房中衆人相識一笑。

春風得意樓的右手邊是條小巷,逼仄狹小,人煙稀少,與人聲鼎沸的春風得意樓仿佛一天一地。

崔銘旭站在巷口借着街邊依稀的光亮朝巷子裏看,那邊的臺階下縮着小小一團黑影,光線太暗,看不清晰。一步一步慢慢走過去,步雲靴落地無聲,耳邊是自己“咚咚”的心跳。難道他真的在這裏等他?傻子,有什麽好等的?為什麽要在這裏等他?樓裏的那只母夜叉能吃了他,他崔銘旭能把他扔出樓來?有什麽隐隐浮上心頭,崔銘旭不願去細想,只睜大了眼睛看向階下的黑影。是齊嘉還是……再跨近一步仔細看,是個藥鋪,誰把一只竹筐放在了門前?遠看仿佛一個人影。

不是齊嘉,思緒在那個答案浮出水面前成功逃脫,心中的大石落地,想要長舒一口氣,這口氣卻怎麽也吐不暢快,方落地的心再度提起來,有人在他的背後小聲叫他:“崔兄?”

崔銘旭倏然轉身,是齊嘉,坐在已經關門歇業的商鋪門前。他還穿得單薄,手臂緊緊環着身體,一張臉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

“你……”頭腦經夜風的吹拂變得異常清醒,茫茫一片空白。

“我、我是來給你看個東西。”齊嘉站起身,右手去掏自己的衣袖,再握成拳送到崔銘旭面前,笑容很狡猾,只是臉色依然蒼白,“你猜是什麽?”

崔銘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是什麽?”

“你看。”

手掌攤開,跟臉色一樣顯得蒼白的掌上紅光流轉,是一串手珠,紅得鮮豔欲滴光華閃爍。

“我一直想送飄飄樣東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襯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靈性……”

他的酒後醉言,原來他一直記得。

“喏,給你。”h

崔銘旭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顫,指尖觸到他的手指,一股冰涼的寒意藉由指尖傳遞到自己身上,情潮激蕩:“你、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我在京城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好的,就托了我叔叔去找,他們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西域去了。”齊嘉答非所問,“銘旭?”

感覺到貼在手掌上的手指沒有拿走手珠,而是一點一點把整個手掌覆蓋上來,手掌相扣,手臂也被整個貼住,再然後,人也被擁住,溫暖鋪天蓋地而來,齊嘉的眼角瞥到地上的影子貼得很緊,毫無縫隙,交疊成了一個。

抱在懷裏的身軀很涼,隔着淡薄的衣衫能感覺到整個身軀都在顫動,于是手臂收得更用力,把他整個都按在自己懷裏。崔銘旭低下頭,和齊嘉臉挨着臉,熨貼,厮磨。然後找到他的唇,湊過去,輕輕地碰觸,親吻。他的唇很軟,一如許多次受蠱惑時所想象的一般,好似三月初開的桃花瓣,讓人忍不住攀折、撫弄、咬齧。舌頭輕易地撬開他的牙關,探進去,在溫熱軟滑的口中四處游弋戲弄,叼着他的舌含住吮吸,感覺懷中的人顫得更為厲害。味道太過美好,滿心滿眼都是齊嘉,恨不得就這麽抱着親着再不松開。

再不松開,怎麽會有這樣的渴望?原先是那麽輕視他,是什麽時候起開始走樣,春風得意樓裏他喝醉之時,還是人來人往的街上他笑着收容自己之時,或是除夕守歲之夜那個火爐之旁?怎麽會有閑心去教他走官步聽他漫天胡扯,連答不上來時他張口結舌的樣子也看得興致勃勃?怎麽會只因他與旁人走得親近就大發雷霆,弄得滿心不自在?他為什麽要親近總是擺臉色給他看的自己?他為什麽要收留一個與自己交情泛泛的人?還有,他為什麽只因他一句話就如此費盡心力,為什麽要等在這裏?齊嘉是崔銘旭的什麽人,崔銘旭是齊嘉的什麽人,根本不與他相關的事,怎麽會如此在意,怎麽會……怎麽會?

答案呼之欲出。

猛地推開緊緊擁住的人,呼吸急促,夜色下,他看到齊嘉瞪大的眼睛。

崔銘旭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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