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齊嘉最近總是外出,正月初三剛過,宮裏就傳了旨要召見。

那時,他倆正窩在書房裏。崔銘旭跷腳擱手地歪在椅上,新制的狼毫筆戒尺一樣指着齊嘉:“把背挺起來。”

“胸,胸膛也挺起來!”

“笨,誰讓你撅肚子了?”

“邁步!你這是邁步嗎?這麽小一點,你屬麻雀的?”早看他走路一奔三跳的模樣不順眼,這樣哪裏有半點當官的樣子?活該旁人不把他當回事。

齊嘉一清早就被他從被窩裏拖了出來,已經來來回回地在屋子裏唱戲一般邁了好幾遍八字步,不禁小聲嘀咕:“早朝的時候,排在我前面的李大人就是這麽走的……”

抱怨被崔銘旭聽了去,狼毫筆“啪”地一下敲在書桌上:“他都七十了,你跟他學?”

齊嘉縮着頭不敢再分辨,傳召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讓他即刻進宮。齊嘉忙換了衣裳慌慌張張地往門外奔,崔銘旭軟泥似地攤在椅子上,撇着嘴角百無聊賴地把狼毫筆扔到桌上,又看着它滾到了地上。

往後,齊嘉天天一早去上朝就得到天黑才見得着人,回來後也沒了從前的精神,埋頭在書房裏寫寫看看,比崔銘旭這個待考的士子還用功。

崔銘旭玩笑說:“皇帝讓你當丞相了?”

齊嘉結結巴巴地答:“沒,就是最近事兒挺多,挺忙。”

一看他那雙不停往地上瞟的眼睛就知道他撒謊。崔銘旭也不屑說破,反正就小傻子那點本事也幹不了什麽。

沒事時,一個人坐在桌前合着書胡思亂想,這個齊嘉,不通政務又沒才學,沒眼色沒心機沒機靈勁兒,緊張起來話也說不清,更別提什麽巧舌如簧阿谀獻媚了,怎麽皇帝還這麽喜歡把他往宮裏召?犯什麽糊塗了?

于是,眼睛就瞄到了身邊那個正埋頭抄寫的人身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什麽能招皇帝喜歡的東西來。最近反而更見遲鈍,他都看了他這麽久了,他連頭都不擡一下,放從前,早就別扭得想方設法往門外跑了。便走過去站在他身側:“喂,你在寫什麽?”

“吓!”齊嘉冷不丁被他在耳邊一喚,背脊不由一挺,“沒,沒什麽。”

Advertisement

兩手慌亂地抓起桌上的紙往書堆裏塞:“我就……就練練字。”

崔銘旭心中起疑,狐疑地往他藏在背後的手上看:“練字你藏什麽?”

“我……”齊嘉語塞,低下頭思索了良久,正色道,“我答應了陛下的,絕不跟人說。”唇角抿成了一條線。不說就不說,他崔銘旭又不是跟他一樣愛尋根問底。

崔銘旭立了一會兒,沒再追問,過兩天閑聊的時候又提起:“現今北邊有蠻子作亂,西邊的月氏族對我朝虎視眈眈,南方年年開春都受水患所苦,還不知今年災情如何。這位當今登基都三年了,未免……”

再往下的話就有些大不敬了,崔銘旭正斟酌詞句,一直笑呵呵的齊嘉卻突然板起臉,打斷了他:“北邊蠻子作亂,陛下去年就派了秦老将軍去讨伐,如今連連大捷。西邊的月氏與我朝素來和睦,而今不過有幾分可疑行跡罷了。北方戰事吃重之際,南方又有水患,為何非要為了什麽天朝國威就興師征讨,使百姓更多一份稅賦?”

齊嘉兩眼注視着崔銘旭,咽了口口水,繼續道:“先帝臨朝四十年,殚精竭慮才開了這中興之世,陛下登基才三年有餘,怎能與先帝四十年的功績相比?”

崔銘旭不過是存了一份試探之心,想不到齊嘉卻說了這麽一番話出來,言辭流利得不似平時說話,維護之意顯而易見。一驚之下,反而啞口無言。半晌方尴尬地說道:“說說而已,你急什麽?”

齊嘉撇開臉,道:“陛下的事你什麽都不知道。”b

崔銘旭的笑僵在了臉上,這是齊嘉第一次這麽跟他說話,不再有笑,不再柔順,口氣氣憤而抵觸,甚至帶着敵意。一直乖巧的兔子在提到“陛下”這兩個字時,轉瞬就變作了張牙舞爪的幼虎,毛發怒張地阻止他靠近。

崔銘旭在齊嘉的世界前嘎然止步,極不舒服的情緒在心口蔓延開來,仿佛是一根細針毫不留情地紮進了他的心房,酸澀而疼痛,激起一股莫名的怒氣。

春日時節,萬物滋長,生機無限,心底的煩躁和壓抑如攀在壁上的爬山虎般在綿綿春雨裏瘋長。

齊嘉又出門了,下朝回府後才在書房裏坐了多久,茶還未喝一口,崔銘旭正放下書等着聽他說說今日上朝的見聞,門邊的婢女躬身道:“少爺,于公子來了。”

于公子,除了那個于簡之還能有哪個于公子?他為了救齊嘉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齊嘉待他能有多好?真是,考期就在眼前了,書房裏還有那麽多文章候着自己來看,憑白跟着一起跑來正堂湊什麽熱鬧?還是做賊一樣地站在簾子後。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坐在書房裏也是胡思亂想,看什麽都煩心,非要跑來這裏站着才算安生。

崔銘旭用手指微微挑開簾子看,許久不見,那個于簡之還是一副窮酸相,瘦骨伶仃的,一件被雨水打濕的長衫罩在身上,好似是用竹竿子挑着似的,就這模樣,下下輩子也別指望做狀元了,切。

齊嘉興高采烈地迎了上去。聽到齊嘉叫他“簡之”,崔銘旭沒來由打了個哆嗦。他們兩個在堂上那一句我一句說得暢快,小傻子幾番笑得一雙眼彎成了月牙,崔銘旭站在內室的簾子後豎起耳朵聽,發現小傻子跟于簡之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的,神态輕松興奮,不像在自己跟前,畏縮而謹慎,說一句話會側着頭想大半天。不問他一句,他就站在你身邊半天也蹦不出一個字。

他對他,沒有心防。

他看到齊嘉拉着于簡之奔出了門,不打一聲招呼,不回頭看他一眼,堂內冷冷清清,一溜黑沉沉的桌椅家具閃着幽光。紮進心底的針埋得更深,一陣一陣刺痛了他。

齊嘉很晚才回來。在堂上枯坐了一天的崔銘旭在朦胧的睡意裏聽到了輕快的腳步聲,勉力睜開困極的眼,看到了堂外的齊嘉,披着一身月光。齊嘉也看到了他,咧開嘴對他笑,圓嘟嘟的臉沒少掉分毫。懸了一天的心終于安放了下來,口氣卻是兇惡:“去哪兒了?”

“和簡之去城外逛了逛。”齊嘉背着手站到崔銘旭面前,仿佛犯了錯正受先生斥責的孩童。

“城外的哪兒?”近日春雨連綿,他們走後,天空就下起了細雨。這樣的天氣,能去哪裏逛?

“就、就是城外。”齊嘉的手仍背在身後,扯起嘴角對着崔銘旭憨笑,“我、我不認路。就跟着簡之走。”

撒謊!他撒謊時會低着頭,一雙手會習慣性地拉扯挂在腰間的佩飾。很好,長進了,改成傻笑了,也知道把那雙不安分的手藏在後頭不讓他看了。真該給他面鏡子,讓他瞧瞧自己笑得有多假。

睡意被怒意沖得煙消雲散:“跟着他走?你就不怕他把你賣了?哼,就你這傻子能賣幾個錢?”

傻子,說什麽信什麽,不跟旁人說一聲就傻乎乎地跟着別人走,被人騙了還能頂着張笑臉幫人說好話。他怎麽還沒死在那個龍潭虎穴般的官場裏?

“簡之不會。”崔銘旭瞪起了眼睛,齊嘉一本正經地對上他的目光,上彎的嘴角緩緩放下,動作如同扯上去時一般僵硬,甚至能發現他的眼睛也瞪了起來,又是那種幼虎一樣毛發須張的維護姿态,“簡之是好人,他不會的。”

好人,又是好人!他說皇帝是好人,好,崔銘旭從此以後再不敢當着他的面對那位登基三年卻什麽作為都沒有的庸君有任何不敬,連提都不敢提。他說陸相是好人,好,崔銘旭沒事時就滿臉憧憬模樣地跟他說,入仕之後,定當對那位看起來沒什麽大本事仗着祖宗榮蔭才登高位的年輕丞相恭敬有加,如有差遣一定刀山火海萬死不辭。現在,于簡之也是好人了,辰王爺、方載道、周大人、陳大人……連在街上摸走他錢袋的乞兒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大家都不欺負他,大家都關心他,大家都是為他好。那麽,他這個被他用如此嚴厲的眼神責怪的崔銘旭是什麽?偷偷幫着他抄那個根本不知道幹什麽用的《帝策》的崔銘旭是壞人,幫着他把錢袋追回來的崔銘旭欺負他,上回守歲時為他裹上一床暖被的崔銘旭對他漠不關心,抛下書房裏的功課在這邊看門狗一樣枯守了整整一天的崔銘旭從來不為他好。這傻子都在想些什麽?

苦守一天,身上還沾着空氣裏冰涼的濕意,渾身的骨頭酸痛得要散架,紮進心底的細針不斷往裏鑽,傻子、傻子、傻子,傻得沒藥治了。一丁點火星在心裏燎原成通天的大火,燒得雙拳緊握,雙唇顫動,再不願看見他那張茫然的面孔同他糾纏不清:“哼!”

長袖快甩到齊嘉臉上,崔銘旭拂袖而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