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第01章 001

獨家

雲山霧潋文

-

開元四十一年。

傅瑤光站在宮城中最高的城牆上。

宮門之外謝瞻一身白袍染血,槍下喪生的亡魂無數,皆是她大乾無辜的将士百姓。

她看着他殺了禁宮統領,看着副統領為他打開宮門,看着他殺盡她的兄長姐姐們,殺了疼愛她的父皇。

最後,看着他來到她所處的宮牆之下。

凜風烈烈,旁邊的大乾軍旗被呼嘯寒風摧折得搖搖欲墜。

傅瑤光大紅宮裙單薄,面色蒼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看上去孱弱到令人心疼。

她隐約聽見謝瞻急切地在同她說着什麽。

“瑤兒,下來,別鬧。”

他聲嘶力竭,聲音斷斷續續,卻喑啞地不像話。

傅瑤光望着他,只覺這一幕諷刺至極。

他親手誅盡她的血親,戕害她的子民,親自領兵踐踏她的國土,最後,反倒讓她別鬧。

Advertisement

她同他相識十年,成婚三載,竟從未發現他溫柔外表下的狼子野心。

想起當日在太成行宮,七國使臣入京賀父皇壽誕,衆目睽睽之下,她說她心愛晉王,用自己的清譽和大乾公主的體面,向最疼愛她的父皇逼婚。

父皇失望地責備她,令她禁足,最後備下了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豐厚嫁妝,為她和謝瞻完婚。

三年過去,父皇成了乾坤宮外階下的一具冰冷屍身。

而促成這一切的,便是她自己挑的驸馬,她自幼便傾慕的晉王,謝瞻。

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可直到如今傅瑤光才明白,他愛的并不是她,他愛的只是身負榮恩的安華公主。

他是姜國求和投誠後送進京都的質子,十餘年卧薪嘗膽,注定他只會娶大乾皇帝最尊貴、最受寵的公主,名正言順搬進公主府,留在大乾繁華的京都,好繼續籌謀他的大業。

傅瑤光不再看他,俯瞰着這座她從小長大的禁宮,望着宮城中的屍山血海,閉上眼朝前倒去,自宮牆上蹁跹落下。

他們都死了,她如何還能茍活。

自十餘丈高的宮牆上觸及地面,血流了滿地,可地上石階早已血跡斑斑。

那是她大乾的宗親、将士和寧死不願降敵的老臣之血。

卻不知她還配不配同這些人死在一處。

傅瑤光渾身如被碾碎般痛得不行,可她心裏的疼比此身經受的這些還要痛百倍、千倍。

恍惚間她似是被人抱在懷中。

她知道,是謝瞻。

“瑤兒……”

謝瞻渾身顫栗,緊抱着她的雙手不住地抖。

她被他弄的更疼了。

傅瑤光勉力睜開眼,她眼睛似是被血糊住,模模糊糊一片血色。

她看見謝瞻,她的驸馬,那個十餘年質子生涯都沒能壓彎他脊梁的男人,顫着聲音,似哭未哭地低聲同她說着。

“別怕……”

“你不會有事……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別、別睡……你會是我的皇後……”

“……我……”

她太痛了,也太累了。

聽不清他說的最後一句,最後便只記得那殘忍無情的男人好似殺紅了眼一般,眼底猩紅又瘋狂,驚怒交加地讓她不許死。

就這樣吧。

傅瑤光陷進黑暗中,再無意識。

-

開元三十七年,京都府暑氣難消。

七月時,當朝天子帶着宗室朝臣以及進京賀壽的七國使團一同去太成行宮避暑。

眼下已近中秋,今日便是陛下的壽誕,行宮的晚宴,外國使臣和朝廷重臣皆要出席。

太成行宮東側的永彰宮外,通傳報門的小公公細着嗓子揚聲通傳:

“殿下,晉王求見。”

妝鏡前的少女青絲垂墜,望着鏡中那張姣好的芙蓉面,她眸光恍惚微散,不知在想什麽。

正要為她盤發的侍女輕輕喚她,“公主,晉王又來了。”

“不見。”傅瑤光似是回神,涼涼說道。

她話音落下,外間的侍女便出去傳話,打發通傳的小太監離開。

“公主這陣子對晉王一冷下來,宮裏那些人,連送去那邊消暑的例冰都少了許多。”

傅瑤光聞言望向說話的侍女,她本就是明豔至極的長相,又是宮中最受寵的公主,性子素來嬌縱,這一眼輕飄飄瞥過去,方才說話的侍女膝蓋一軟。

“殿、殿下,是瓊珠多話了,瓊珠甘願領罰。”

“罷了,也不是什麽大事,罰俸半年,以後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裏都有數些,你且退下吧。”

傅瑤光收了目光,倦倦地說道。

她宮裏這四個一品侍女,對她素來都是忠心的,瓊珠年紀小,不夠穩重,方才那話也不過是知道她往日待晉王親厚,還沒轉過來彎罷了。

莫說瓊珠,連傅瑤光自己都還沒适應。

她本來從京城禁宮的宮牆上跳了下去,再睜開眼,便又回到剛及笄那年,伴駕出宮随行來到太成行宮避暑。

想來是她識人不清,死得太慘又太過不值,連地府閻王爺都不願意收她這個眼瞎心盲之人。

傅瑤光纖長手指擺弄錦盒中的南海鲛珠,這是南邊琉國送來的貢品,一顆可抵千金,父皇得了這麽一盒子,後宮嫔妃一人一顆,剩下的全給了她。

父皇素來待她好,她母妃是嶺南徐氏的世家女,她出生時,父皇已逾不惑之年,許是老來得子,如珠似寶地愛她護她,前幾年幼弟出生後,徐氏晉升貴妃位,她在宮中日子愈發舒坦。

這麽好的日子她不要,非要去招惹謝瞻。

想到謝瞻,傅瑤光抿唇嘆氣。

這幾日她都沒見謝瞻,若是以往,她定是日日都要去謝瞻的住處,看看他那邊有沒有什麽短缺不周的,自己好給他添至周全。

前世行宮裏,她便如此。

是以後來她說自己心儀謝瞻,人也早就是他的了,阖宮上下竟沒有一個人不相信。

她這幾天想了許多,前世他兵臨京都,從北地邊關一路長驅直入,許多州府甚至是不戰而降,這般籌謀,絕非一年兩年之功,只怕他在大乾京都為質,私下便已經縱橫謀劃多年。

重生的前一日,謝瞻還陪她一起去跑馬,她馬術不精,那匹馬兒忽地發瘋,謝瞻縱馬疾追,将她帶到自己的馬上。

他将她環在胸口,傅瑤光偏頭偷偷看他溫潤漂亮的側臉,心裏怦怦地跳不停。

那天他帶她看了什麽玩了什麽,她全都不記得,就記得最後回到行宮時,他将自己抱下馬時,她環住他,貼在他耳畔低聲告訴他:

“謝瞻,等父皇壽宴,我就告訴他,我非你不嫁。”

她眸中星星點點,映在謝瞻溫和的面上。

他拂過她鬓邊微亂的發絲,聲線溫柔地像月夜下的淙淙山泉水。

“好,子慕此生決不負公主。”他當時說。

子慕是謝瞻的表字,他的語氣虔誠至極,只眸光灼灼,是他少有的失禮。

他素來不會這般直白地盯着她瞧。

傅瑤光自幼時就喜歡追着謝瞻跑,十餘年的傾慕終得他這麽一句話,那一晚上,傅瑤光心底的歡喜壓都壓不住。

但畢竟縱馬瘋玩一天,到底累了。

她睡下後,一場南柯大夢,等再醒過來,她便已經是從宮城上決然縱身的傅瑤光。

那個一心愛慕謝瞻的小公主,前世死在十八那年的宮變,今生,或許死在了十五歲的行宮罷。

“公主,今晚宮宴,戴這套鸾鳳累絲金釵?”身後為傅瑤光盤好發髻的煙蘿拿起其中一只發釵比了比,笑着問她。

傅瑤光望着這套鑲嵌着紅寶石的金釵,有些出神。

這套釵環一共六枝,是母妃的嫁妝,她及笄那日母妃親手為她簪好。

前世她同謝瞻成婚後,父皇惱母妃對她的管教不夠,也不再見母妃,她成婚後的第二年,母妃在宮中病逝。

她真是造孽。

“公主?”

煙蘿沒等到她的回應,小心翼翼出聲。

“就這套吧。”傅瑤光輕聲道,“把給父皇準備的壽禮清點好,煙蘿,你待會親自去盯着,別出什麽問題。”

煙蘿巧手翻覆,将傅瑤光頭飾釵環都佩好,服侍她換了宮裙,而後退出去清點壽禮。

大乾帝王的六十整壽,周遭臣服的附屬國盡皆來使拜壽,除了賀壽,還要為十幾年前各國遣送至京的質子請恩旨,讓君主國的國主為質子許配皇族之女賜婚。

太成行宮位于京都府以北,行宮周遭皆是皇家園林,馬場獵場湯泉一應俱全,此次随行而來的除了機要大臣,宗室皇親,還有七國的使團。

二十年前大乾皇帝親征,将邊疆諸國收拾地服服帖帖,周遭各國派使臣請送國書求和,甘願納歲貢奉大乾為君主國,并遣送嫡出皇子入京為質。

太成行宮清平大殿內,樂伶鼓奏,歌伎應和而歌,舞姬踏歌而動,這些能在宮宴獻藝的伶人各個皆是百裏挑一的。

傅瑤光高坐大殿上首,坐在她之上尊位的,除了皇帝,便只有太子。

“瑤兒今日這是怎麽了,誰還敢惹你不成?”

皇帝雖喜歌舞,但到底不再年輕,這幾年對這些享樂之事皆淡了許多,這會瞧見自己的小女兒興致缺缺,笑着問道。

傅瑤光乍聽父皇關切的話音,心裏難過,她壓下情緒,望着玄金龍袍的皇帝笑道:

“父皇明鑒,兒臣方才只是在擔心,萬一兒臣給父皇準備的壽禮,不是父皇最喜歡的該怎麽辦。”

皇帝聽罷笑得很是開懷,“偏你會說話,瑤兒,今晚這些東西,你喜歡的你都拿走,父皇只留你送的可好?”

“謝父皇賞賜。”傅瑤光起身站起,行大禮謝恩。

皇帝一愣,複又笑罵,“朕還沒賞,你倒先謝上了。”

“說罷,瞧上什麽了?”

傅瑤光直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朝下方走去。

她從謝瞻的位子走過,他手持酒盞,酒盞中清液微晃,傅瑤光與他對視一眼,勾唇笑得溫柔。

“公主。”謝瞻低聲喚。

傅瑤光不語,從他身前走過,剛擡頭便對上另一雙沉暗冷淡的眼。

她面上的笑意未盡,芙蓉般的豔色落進那人眼底,令那道目光愈發冷峭。

傅瑤光微怔。

若她沒記錯,這位是晏國公府的世子晏朝。

晏氏一門僅本朝便有一後三相,當朝皇後是晏氏女,太子也算是半個晏氏子孫。

前世朝中,當年未致仕的老國丈爺、國公爺,還有面前這位世子晏朝,三代祖孫,皆曾官拜相位,是京中最為顯赫的勳貴世家。

只是,她印象中确實從未得罪過這位一門三相的國公府世子,這人這會怎麽這樣看她。

像要吃人似的。

傅瑤光頂着那道凜凜目光緩步走到臺下,對正位的父皇跪下行禮。

“兒臣瑤光恭祝父皇聖體安康,萬壽無疆,願世清平,國運永昌……”

“今日父皇壽誕,本不應提國事令父皇煩心,但兒臣聽聞七國貴使呈上了為幾位王爺請婚的國書。”

她知道謝瞻在看她,可惜今日他必不能如願了。

“兒臣知父皇的疼愛之心,兒臣亦心疼父皇。”

“兒臣願、願為父皇分憂。”她聲音輕顫。

在場所有人皆能聽出這位大乾最尊貴、最嬌豔的公主語氣中的倉惶。

質子婚配,未嫁的公主是決計繞不開的。

她若不做些什麽,只順水推舟的話,說不得又要同謝瞻湊成一對。

“瑤兒可是有了心儀之人?”坐在高位的帝王聽不出喜怒。

“回父皇,”傅瑤光擡眸,眸中清正,一字一句道,“兒臣只想為父皇分憂,并無他想。”

一室寂靜,只衆人眼風止不住。

“起來吧,國事便是國事,還不需要你一個小丫頭跟着操心。”

皇帝語氣中帶了些安撫。

“瑤兒,你的婚事,父皇會為你做主。”

“兒臣謝過父皇。”

她心神微松,有父皇這句話,此次賜婚大抵不會再落到她身上了。

跪地之後,傅瑤光只覺如芒在背,似是周遭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父皇命她起身時,她聽到身後不輕不重的一聲脆響。

是晏朝的酒盞落了地。

路過他的時候,他淡漠目光掃來,冷峭面容上似有幾分訝色,只是待傅瑤光再看,卻也只能望見他那雙黑沉沉的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