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第10章 010

晏朝受傷一事先前便早已有人來通禀過,太醫們正守在營帳附近,見到傅瑤光和晏朝的身影立時便迎了上來。

眼見晏朝在一行太醫簇擁下去了旁邊的營帳處理傷口,傅瑤光心頭一直緊繃着的弦才松了下來。

剛對晏朝說了那些交淺言深的話,轉眼間便又被他不計前嫌地救了,傅瑤光越想越心裏不是滋味,待跟着王祿一并來到皇帝的營帳中坐下,她神情仍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

方才那一箭,若不是晏朝替她擋下了,那傷的人便是她了。

和晏朝從事發之地往營帳這邊來的時候,傅瑤光總是忍不住去看他手臂的那道箭傷。

晏朝身上的玄青色官服色澤沉暗,浸了血也瞧不出什麽,只隐隐能看出一片濕痕,帶着濃重的血氣。

那道傷應是不輕,箭尖沒入手臂足有寸許,晏朝雖是什麽都沒說,在她身旁時還極力遏着自己的氣息,可半分血色都瞧不出面色和微微發顫的手臂表明他也不過是強自忍耐罷了。

射箭之人出箭時是毫不猶豫的,也是半分餘地沒想留的。

這些賊人分明是想要她的這條命。

原本傅瑤光猜想,謝嶼被殺,和謝瞻是脫不開幹系的。

可到了這會,她竟有些不确定了。

她是真的希望今日的事和謝瞻無關。

至少今日之前,對于謝瞻其人,她心中仍尚有猶疑。

雖然今生再不可能與他成婚,可畢竟前世種種,今生還未發生過,便是如今占得先機,她也只是想将死局解開,不想讓三年之後的京都如夢中那般成為血海一片。

但倘若他當真殺謝嶼在先,對自己動手在後,那她也不會再去糾結,前世的謝瞻和今生的謝瞻,恩怨到底要如何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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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欠人情,但更不喜歡被人虧欠。

傅瑤光心事重重,直到晏朝帶着大理寺的人在外請見,她才回過神。

“父皇,晏大人來了。”

皇帝瞥她一眼,示意王祿将衆人都傳進來。

晏朝走在大理寺一行官員的前面,瞧着行動也沒什麽不便利的,面上平靜地全然不似剛受過傷,只垂着一側的手,另一手似是拿着什麽東西。

“臣晏朝參見陛下,見過安華公主。”

“晏卿不必多禮,坐吧。”

皇帝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看了眼晏朝身後的大理寺官員,擺擺手道。

“不是傷到了?朕讓太醫給你看傷,你怎麽和他們一起來了?”

“案子要緊,傷是小傷,并不礙事。”

“胡說,哪有傷是小傷,該重視還是要重視。”

皇帝語帶關切說了句,又道:“怎會傷到,是查到什麽了?”

晏朝頓了頓,看了眼傅瑤光。

“公主在林間灌叢邊的石階處發現有異,正待查看的時候,林間有人暗使弓箭意欲滅口,大理寺和禦林軍的人聞聲趕到,臣命人搬開石階,在下面發現被人挖開又用浮土埋起的淺坑,裏面埋着的是一只死鹿。”

“是鹿?”傅瑤光出聲問道。

“我只看到那裏殘留的血跡像是被人倉促抹去的,難不成也是鹿血……”她喃喃道。

“懷安,你方才說意欲滅口?這箭原是射向公主的?”皇帝沉下臉問道。

“應是滅口,只是使弓箭的人禦林軍已去追了,眼下還未回來,現只是臣的一點猜測。”

“晏大人,那只鹿的身上可有傷口?”見皇帝沉吟着未曾開口,傅瑤光按捺不住出聲問道。

“有,喉部有箭傷,但也已被人處理過,附近也并未發現箭柄和箭鋒。”

皇帝皺起眉。

“可還有什麽發現?”

站在晏朝身後的大理寺幾位屬官上前一步,接連開口。

“陛下容禀,這衛國皇族中人,身形和力道皆與大乾不同,臣等已查證過,今日狩獵給衛國使者準備的箭矢乃是由兵部特制的,大理寺下屬仵作比對了今日衛國特使獵場中所攜的羽箭,刃口刃長皆與死鹿喉部的傷口吻合。”

“依姜國特使中箭倒地的方向來看,特使中箭之前正面朝西向,而西面既非無獵區,也無馬道,特使的行為有些不合常理。”

“臣等在現場勘驗時還發現,姜國特使身亡之處附近的血跡也有些異常,現場的血跡呈噴射狀,但特使身上所中箭矢乃是狩獵專用的箭,箭身并無血槽,按理并不會有這般多的血跡。”

見皇帝沉吟不語,似是也在思考,大理寺的這些屬官依次将勘察時的發現一一回禀。

實則平日裏大理寺辦案,這些細碎的線索是不能這樣上達天聽的,都是案情水落石出後,寫成公文一并上報,但今日案子牽涉甚廣,也不容他們慢慢查證推演了。

傅瑤光這才知道,原來只這麽一會,這些官員便已發現這麽多的疑點。

她看向大理寺的幾位屬官,“依幾位大人說來,衛國特使當時說他看到的是鹿,射的也是鹿,應是真的了?”

“回安華公主,此時暫還不能确定。”

其中一位官員垂首回道:“因為此前從姜國特使身上取下的箭頭,也正是今日衛國特使所用的那種特制的,今日獵場,也只有衛國貴使使用這種形制的羽箭。”

晏朝一直在觀察皇帝的神色,這會适時開口。

“陛下,公主所言也是此案的一處關鍵所在,須得盡快确認此事與衛國使臣有無關聯,否則案子拖下去便是衛、姜兩國互相攀扯,再想查明便難了。”

“此案背後之人藏于暗處,又對安華公主懷有殺意,微臣以為,應盡快将事實查清,陛下也好安心回京。”

皇帝微微颔首,寒着臉道:

“好,懷安,你且去繼續為朕查,務必将背後之人找出一并肅清,朕決不允許如此膽大妄為之人逍遙于法外。”

“是。”晏朝沉聲應下。

“去吧,有進展便呈上來,有什麽不方便的事,盡可與朕說,朕來安排。”皇帝寒着臉道。

“陛下,現下便有一事,臣等做不了主。”

迎着皇帝的神色,晏朝道:“姜國特使的傷口有異,但姜國使者執意要将其身斂入棺椁,不願大理寺驗看。”

皇帝微思量着,片刻後道:“你們先去吧。王祿,你去傳姜國使臣。”

頓了頓,又道:“讓晉王也一并過來。”

“瑤兒,你也下去吧,回去歇歇。”

這會傅瑤光哪裏想走,她看了眼皇帝,小聲開口:“父皇……”

她這一喚,皇帝朝她望過來。

堪堪對上皇帝微顯不耐的視線,傅瑤光便知道,父皇不會容她繼續留在此地。

“父皇,您也不要太過煩心了,晏大人定會将此事查清的。”

她面上帶着孺慕,聲色也極為貼心。

“兒臣也會為父皇分憂的。”

說完,不待皇帝開口,傅瑤光行了退禮,跟在大理寺一行官員身後出了主帳。

禦林軍的統領周則安正在外面候旨等待通傳,見到晏朝便過來打招呼。

“晏大人。陛下可是歇了?”年輕的将領低聲問道。

晏朝搖頭,“陛下尚有要事,周将軍可能要再等等了。”

“多謝晏大人告知,這都不妨事,只是我等辦事不力,恐怕要受責。”

晏朝沉默片刻,皺眉問道:“是沒查到林間那人的行蹤?”

“将那東西拿出來,給晏大人過過目。”禦林軍的統領長嘆了聲,吩咐身後的副将。

傅瑤光這會也來到近前,見到她,一衆武将立時請禮。

“各位将軍必不多禮。”

“周師哥,你們可是查到了什麽?”她笑着随口問道。

周則安的父親曾是太子太傅,也在宮學中教習經史。

這位周老大人非常博學,講什麽都很有趣,傅瑤光剛開蒙的時候坐不住,總心心念念地想着去禦花園中玩,周大人在課後還會去禦花園中尋她,選一些格外生動好聽的經史故事,變着法地說給她聽。

便是卸任宮學太傅之後,仍是對她時有指導關照,前世周大人寧死不降,在宮中階下觸了柱,其獨子周則安也死守宮門,最後血盡而亡,一家滿門皆是忠烈。

在傅瑤光心中,周大人也是她心中極為敬重的師長,這會乍見周則安,她下意識便喚出幼時叫慣了口的稱呼。

周則安和她也算是相熟,見她過來玩笑道:“臣哪裏擔得起公主的師哥,公主這般稱呼,若是我爹聽見了,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

“太傅成天嚷嚷着要打你,也沒見他真舍得碰師哥一下。”傅瑤光笑道。

“公主莫不是還真想看我被我爹打啊。”

“周将軍,方才查到什麽了?”

晏朝驀地開口,語氣似乎是比方才稍顯不耐。

周則安知道晏朝的性子,也沒往心裏去,只是再度嘆聲,對傅瑤光道:

“旁的便算了,差事沒辦好,說不得我真得挨一頓揍。”

他朝身旁副将呈上來的物事指了指。

“就這玩意,方才找到的。”

傅瑤光端詳片刻,“這是行兇之人所用的弓?”

“這是弩。”

看着那把弩,周則安滿臉皆是郁色。

“而且這不是大乾的弩。”晏朝沉聲道。

“晏大人對軍中的這些兵器也有了解?”周則安訝道。

“之前受命幫兵部整理過名錄,大乾的弩沒有這般制式的。”

“這應是……梁國的機弩。”晏朝辨認後,言道。

“梁國的弩?”傅瑤光重複了句。

“周師哥,是嗎?”

她不大确信地望向周則安。

晏朝乃是文臣,若論起這些兵器刀劍,自是自小便在軍中的周則安更了解些。

“晏大人連這都能看出來!”

“我還是因為當年親眼見過一次,這才對梁國的這種機弩格外有印象。”

聽周則安這樣一說,傅瑤光便知道,晏朝說的大抵是沒錯的。

她心頭也漸漸沉下來。

姜國三皇子身死,衛國的皇子牽涉在案中尚未洗脫嫌疑,眼下又出現了梁國特有的機弩,這事情越查越複雜。

她忍不住望向晏朝。

晏朝并未瞧她,只抿着唇肅着臉,若不是幾次見到他時,他都是這副模樣,傅瑤光幾乎要以為自己哪裏惹到他了。

左右他都是這樣子,傅瑤光也沒往心裏去。

想了想,她問周則安:“周師兄,你可瞧見是什麽人留下的這柄機弩?”

“難受就難受在這,我連個人影子都沒追上。”

“待會若是陛下問起,我一說不清這東西哪來的,二也沒能追上那行刺公主之人,更不知道這外面如這般的機弩還有多少。”

周則安越說越萎靡。

“連我自己都覺着,我就該被我爹打斷腿,也好省心。”

“今日這事原也有許多疑點,連晏大人都沒能查到什麽,父皇應不會苛責周師兄的。”傅瑤光有些好笑地寬慰了句。

正這時,王祿從營帳中出來,朝這邊走過來。

“殿下、晏大人。”

“周将軍,陛下傳您進去回話,請吧。”

周則安朝傅瑤光和晏朝一拱手,帶着幾名副将随着王祿往營帳裏走。

傅瑤光看周則安進了帳內,轉回身望向晏朝。

“晏大人,方才都沒來得及問,你手臂的傷嚴不嚴重,會不會留疤?”

“不嚴重。”

“方才在殿內聽你大理寺的人說,那些箭尖都是沒有血槽的,拔箭的時候肯定要疼死了,怎麽會不嚴重。”

傅瑤光忍不住朝他傷了的那一側手臂望去。

可他這會穿的已不是先前受傷時穿的那套官府,雖瞧着是一樣的,可手臂那一側完好如初,并無破損。

想想也是,他那般愛潔,應不會繼續穿那套帶着血污的衣裳。

非親非故地被這人救了,人家還因為自己傷了。

傅瑤光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她跟在晏朝身後,随着他一并往外走。

“晏大人,你今日這也算是因我而傷的,你傷好之前,若有什麽我能幫你的,你只管開口,瑤光絕不會推辭。”她鄭重許諾道。

傅瑤光其實很誠懇,也是發自內心的想還了這個人情,但在她的設想中,晏朝十有八九不會接她這話茬。

但出乎傅瑤光意料的是,晏朝只閑閑地問道:

“傷好之後呢?”

“什麽?”她有些沒反應過來。

“臣傷好之後,若是有求于公主,公主便會置臣于不顧?”

傅瑤光不解其意,但仍答道:“自然不會。”

“晏大人可是已經想好了?”

“沒有,随便問問。”

晏朝平視前方,聲音淡淡。

這人實是不好說話,也不知道平日裏他的同僚都是怎麽和他溝通的。

傅瑤光不再開口,但腳下仍是下意識跟着晏朝同行。

片刻後,晏朝停下來,半側過身,不作聲地盯着她。

“怎麽了?”傅瑤光被他看得有些莫名。

“微臣與公主也是同窗,為何公主喚周則安師哥,喚臣只卻喚大人?”

“……太傅當年對我格外照顧,我喚周将軍師哥是因着太傅的情面,這與晏大人有何關系?”

這沒什麽值得避諱的,傅瑤光坦然答罷,卻見晏朝眉頭擰起,似是在思考,片刻後又道:

“公主既是這般守禮,臣同懿之乃是表兄弟,臣的姑母,公主要喚她一聲母後,若依此論,公主應喚臣表兄。”

懿之乃是傅瑤光的兄長、當朝太子傅瑜的表字,傅瑤光雖不是皇後所出,可卻是要喚皇後為母後,且無論是皇後還是兄長,素來對她都極好。

可是這和晏朝沒有關系啊。

她喚母後、喚兄長,乃是綱常,可晏朝和她是拐着彎的,從來便沒有這樣論的。

傅瑤光看向晏朝,這人冷峭眸光中帶着幾分打趣,頗有些悠閑地望着她,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晏大人許是忘了,瑤光的母妃乃是嶺南徐家的世家女,我母妃嫡姐當年便是正是嫁去了晏大人的母族,若是按晏大人這般,七拐八扭的關系都要論說一遍,那瑤光也不介意晏大人喚我一聲……”

“小姑姑。”

她朝他走近一步,含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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