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第26章 026
晏朝的折子遞上去, 朝會的時候皇帝特意将這樁事點出來讨論了一番。
定州年前的一場恩科考試,鄉試選出的幾名考生入京參加會試,其中解元考生的答卷與此前抄錄遞上來的鄉試中所作文章的水平差得太多,主持會試的考官特意去定州調了去年鄉試的卷子, 經比對後認定兩篇文章非同一人所作, 回京呈報後皇帝大怒。
大凡恩科取士, 多是皇室有大慶之時才會加開, 但此前定州地動,那年的會試, 定州無人入京參加,皇帝體恤定州學子, 在情勢平穩之後加開了這場恩科,結果如今卻查出, 其中有舞弊的情況出現。
朝會上,一衆朝臣俱是上表要嚴懲不貸。
如此情勢之下,皇帝當即決斷,讓晏朝前去定州走一趟将此事查清。
其實并無旨意表明傅瑤光也可以和晏朝一起去,但是也沒說她去不了。
晏朝的任命書送至公主府時,傅瑤光正在園中折騰她的那些錦鯉。
晏朝今日是婚後頭一次去朝會, 散朝後被幾位同年的同僚拉去知鶴樓吃酒,說是要慶賀他的新婚。
午間剛過沒多久的時候, 煙蘿從前院過來,她本是在打點出門要帶的東西, 這會過來一臉正色來尋傅瑤光。
“公主,晉王來了, 正在門口等着,說是有要緊想要同您說。”
這會園中并無旁人, 但煙蘿仍是靠近傅瑤光,低聲道:“晉王說公主如今成婚,有些東西便不适合繼續留在他那裏了。”
“晉王還說,關于定州一事,他也有些話想與公主說。”
傅瑤光漫不經心喂錦鯉的手頓了頓。
謝瞻這是生怕她不見他,把能想到的說辭都說了。
她将手中的白馍遞給煙蘿,“讓他去前院正廳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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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瓊珠有些猶豫,片刻後垂着頭低聲道:
“公主,真的要見嗎?如今外面本就有些傳言,關于……關于殿下和晉王之間的,在府中見面會不會影響殿下的名聲。”
傅瑤光垂下眼,“瓊珠,你當這些話是誰傳出去的。”
“在府中不方便,可若是在外面便成了私會。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是說不清的,沒必要解釋,也沒必要聽進心裏去。”她低聲道。
她從前是常去央着謝瞻陪她玩,但去處大多也都是皇家私園,什麽一起折梅踏雪、游園賞花,這些細節除了她,便也只有謝瞻知道了。
此前從沒聽外人提過這些陳年舊事,如今她這才成婚幾日,便已在京中傳得有鼻子有眼,她幾乎懷疑父皇對她和晏朝出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是想讓她避避這些閑言碎語。
只是她不知道晏朝心中對這些事作何想,這幾日他瞧着也沒什麽不對的,想來應是也不大在意。
這也很正常,若是易地而處,她也不會過多去過問晏朝的過往。
在這一點上她和晏朝的想法倒是很一致。
傅瑤光一邊想着,一邊回到後院換了身衣衫。
她方才撩撥那些錦鯉,魚躍而戲水,濺得她鞋襪裙擺早已盡數濕透。
讓煙蘿去給她拿了身幹淨的衣裙換好,傅瑤光來到前院的正廳。
謝瞻正坐着等她,他低着頭,看不到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連她進來都沒注意到。
“晉王。”傅瑤光淡聲開口。
她徑直坐到上首,而後望向謝瞻。
他着一身清隽白衣,和印象中一樣的溫潤氣度。
傅瑤光靜靜看着他,彼時宮園之內,他輕阖眉眼望着她淺笑,和他待宮中另外幾位公主态度截然不同,她以為他待自己便是不一樣的。
她多自以為是啊。
他天生的一雙含情眼,只要他想,他連看父皇都可以是含情脈脈的,她竟然會以為他對自己是不同的。
剛重生回這一世,每次見他時傅瑤光都想問問他,到底是多硬的心腸,才能做到一邊謀大業、勾結舉事、攻城掠地,一邊還同她溫存,對她訴說他的情意,還告訴她,他此生必不負她。
可她知道,面前的人,既是他,又不是他。
那些她一個人經歷的過往,注定永遠都不會再有旁人知曉了。
傅瑤光收了目光,沒再開口,也沒再看他。
“今日朝會,陛下親點晏大人去定州查恩科舞弊一案,但不知公主可會與晏大人同去?”
謝瞻面上笑意清淺,朝她望過來的眸光溫柔卻稍顯感傷。
“這與晉王今日的來意有關嗎?”傅瑤光反問道。
謝瞻微微頓住,面上笑意漸顯幾分苦澀,低聲道:“是臣問得失禮了。”
“也許公主會惱,但臣還是想與公主說。”
他朝她望過來,神色帶着幾分別樣的涼意,“臣希望公主不要去。”
“你希望?”傅瑤光好笑地重複道。
謝瞻平靜點頭,瞧她半晌,而後輕輕笑了。
“公主與晏大人如今燕爾新婚,不願分開也實屬正常。”
“倒是臣逾矩了。”
“如此,便也沒有旁的話可說了,以前的好些東西如今已然不适合繼續留在臣手中了,只是畢竟是公主所贈,臣思來想去還是将東西還予公主,便任憑公主處置吧。”
謝瞻站起身,“帶來的東西方才已經轉交給煙蘿姑娘了,公主後日若是與晏大人一同離京,想來這兩日事情也很多,臣便不多打擾了。”
“願公主此行一切順遂,早日回京。”
他說完,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
傅瑤光看着他的身影漸行漸遠,也沒吭聲。
謝瞻的話讓她聽着心裏便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她沉默良久,帶着瓊珠一起往外走。
也沒什麽可琢磨的。
她就是直覺定州的事與謝瞻前世的謀反有關,這才執意要去,她不怕謝瞻有什麽動作,就怕謝瞻什麽都不做。
她回到主屋房內,煙蘿已經将謝瞻帶來的東西清點過,沒什麽有問題的,其中有些是她看了都覺着眼熟的東西。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如今瞧着既唏噓,又覺着格外棘手。
公主第一次繡成的帕子,舊得有些發白,上面是一個歪歪扭扭的“謝”字。
公主伴架出京,在外面随手買的一對憨态可掬的瓷娃娃,當初回京送給晉王想博他一笑,猶記得當時還被晉王潑了冷水,回了句“臣并不喜歡這些”,氣得公主那天晚上一個人哭了好久,她和瓊珠都不敢進去勸,權作不知。
公主親手畫的折扇、送去晉王宮中的琉璃盞……
這些東西沒有問題,但是卻不應該出現在如今的公主府。
傅瑤光一進來便瞧見煙蘿的神情,她心中一緊,走近了往那錦盒中瞧去。
她微怔,而後輕嗤了聲。
這裏每一件皆是她當年親手送出去的。
看罷多時,傅瑤光覺着有些可笑。
謝瞻将這些東西送到這來,莫不是覺着晏朝心裏會在意不成。
晏朝那人,便是瞧見了,多半也不會在意這些。
她随手翻了翻,倒也沒怎麽往心裏去。
“扔出去吧。”她随口吩咐。
傅瑤光走到妝鏡前坐下,轉頭又看了一眼,複又道:
“罷了,收進倉庫去吧。”
這些東西今日扔出府去,說不得過幾日她又要被傳些什麽話本子一樣的事出來。
正說着話,門從外面打開,傅瑤光溫聲望去,便瞧見一身官袍的晏朝自外走近。
他面色實是算不得好看,薄唇緊抿,神色顯得冷冰冰的。
傅瑤光見他回來,正好也有事想和他說,起身朝他走過去。
尚在幾步之外,傅瑤光便能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酒氣。
他不怎麽喝酒,在晏府和他父母一起用晚膳時,他父親喝的時候,他都一滴未碰,也不知今日這是為着什麽由頭喝的。
“怎麽會喝這麽多酒?”她輕聲道。
酒氣雖重,晏朝人卻沒什麽醉意,他看上去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看她片刻,淡聲應道:“同僚間的應酬,懿之知道是為賀我新婚,親自帶了酒來。”
傅瑤光點點頭,“原來是皇兄去了,難怪你都推辭不掉。”
“瓊珠,去廚房準備些醒酒的蜜水。”
瓊珠應了聲正要退下,晏朝卻道:
“不用,你們都出去。”
瓊珠一愣,旋即望向傅瑤光。
傅瑤光也有些意外,但也沒說旁的,擺擺手讓屋裏的人都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她和晏朝二人,她看向他問道:“是有什麽事要說嗎?”
晏朝卻不看她,只道:“沒有,人多很吵。”
方才煙蘿和瓊珠還有幾個燃香掌燈的侍女,連句話都沒說,哪裏會吵。
再則能進她屋中侍奉的皆是記在宮中女官名錄上的,都不是尋常的侍女,怎麽可能敢吵到他。
她看了晏朝半晌,驀地擡起手探向他的臉頰。
只是她手剛要碰到他時,他卻側身避開,擡手握住她的腕,将她手放下後松開。
傅瑤光皺起眉,“我只是想看看你醉沒醉。”
“臣沒醉。”
晏朝一言不發,越是沉默,面上神情便越冷,眸光也愈發地沉。
良久,他輕聲問道:“晉王來做什麽?”
傅瑤光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他來了?”
旋即她便想将謝瞻今日來時說的話做的事講給他聽,可只一轉眼,她看見旁邊案上的錦盒,一時間有些無從開口。
今日謝瞻來,這件事本身她就沒想瞞過他,何況也根本瞞不了。
而且今日謝瞻說的話,她也覺着有些不對勁,本就想跟晏朝說一下。
只是她沒料到的是,謝瞻會送來這些東西。
她再如何坦蕩無愧,終歸還是不情願和旁人提起這些。
傅瑤光一時無言,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樣子,晏朝看着她,許久,他低嘲地笑了笑。
“公主不願說便不用說了,本也只是随便問問。”
這會傅瑤光算是看出來他這會确是有些不對勁了。
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謝瞻。
她想了想,輕聲道:“不是不願告訴你,本來就是要和你說這事的。”
“只是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知道了,倒不用我說了。”
“是雲瀾告訴你的嗎?”她笑着問道。
“不是。”
晏朝看她一眼,“臣回府時,正好看見晉王從府中出來。”
多有緣呢。
他的同僚好友為他道賀新婚之喜,他回來,正和謝瞻迎面撞見。
站在前院的廊道中,謝瞻笑着和他打招呼。
“散朝時便聽到幾位大人說要去為晏大人道賀新婚之喜,原以為晏大人今日要晚些才能回府,沒想到這麽早便回來了。”
晉王朝他看過來,個中神色他最是清楚。
某種意義上,他或許和謝瞻是同類,還有什麽是看不穿的。
彼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昨日應了公主今日散朝要早些回來陪她,倒是讓晉王見笑了,”
“待來日晉王與郡主大婚之時,本官定會與公主同去為晉王道賀。”
謝瞻走時神色也不怎麽好,可他從府中後園走出來,剛見自己時面上揚起的那副勝利者的得意神情,就這麽一直在晏朝腦海裏盤桓。
再瞧瞧他的公主,衣衫也不是今晨煙蘿給她備下的那套,而是昨日才送進府中剛做好的新裙衫。
為了和謝瞻見面的那一會,竟要這樣隆重嗎?
晏朝看向傅瑤光,她面露關切,神色坦然,倒讓他心裏靜下來許多。
曾經喜歡謝瞻不是她的錯,如今不喜歡自己也不是她的錯。
說到底,是他想要的太多,又太過急切。
他緩了緩,将聲音壓得四平八穩。
“晉王今日來,可是有事?”
“我正想和你說。”
他語氣聽着沒什麽不對的,傅瑤光放松下來,她斟酌片刻,而後開口道:
“他今天說的話聽着有些不對,他說讓我不要和你一起去定州。”
“他說這個話的語氣就夠奇怪了,後面還說,我若一定要去的話,就祝我一路順遂,這話說得就更不對勁——”
她的話說了一半,卻沒說下去。
因為她看到晏朝随手拿起錦盒中的一件她極為眼熟的東西。
晏朝确是随便拿的。
那錦盒中的畫軸實是惹眼,用的絹帛是陛下禦前專貢的,兩端的楠木軸頭之上,用的是宮中的描金鸾鳳紋,他并未多想,随手拿起展開,只一眼便認出上面熟悉的字跡。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皇皇兮既降,飙遠舉兮雲中。……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是她寫的。
寫給謝瞻的。
以雲中君比謝瞻,他哪裏配得起。
再看那錦盒中的其他東西,哪裏是他原以為的她的首飾。
零零落落的小玩意,都是他從不曾參與過的,她和別人的過往。
實在是捺不住心頭的戾氣,晏朝将那副抄着《九歌》的絹帛放回。
他想尋個說辭,比如大理寺還有公務,或者去定州要有些文書要準備,再或者別的什麽,可他最終只是緘口不語,片刻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徑直出了房門。
傅瑤光看着他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也有些惱。
這還是晏朝頭一次和她冷臉。
她本就是想将這些東西處理了,尚未來得及,他便回來了。
饒是沒什麽心虛的,可大概任誰看到這些心裏都不會舒服。
想了想,她還是起身往書房走去。
她不喜歡被誤解,總要把該說明的說清楚,說完了,她心裏才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