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
第56章 056
臘月伊始的時候, 京中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晏朝應她出游,一連着忙了幾日,終是空出了時間來,和傅瑤光往京郊別苑走了一趟。
這處園子是傅瑤光最喜歡的一處。
園中一處小鏡湖, 湖中央築堤之上有小樓暖閣題名鷺汀, 自暖閣二層眺阚, 湖面覆薄雪, 映斜陽,疏冷寒梅綴于岸邊, 相映成趣。
她捧着溫酒,靠在美人榻邊, 晏朝在另一側的書案邊,正在看她這邊的幾本孤本藏書。
傅瑤光原是沒看他的。
這處園子是她母妃所贈, 一處一景俱是應她喜好的,連園子的名都是母妃親筆所書,名作瑤安,只是這園名嵌着她的名,只有題名,卻很少被口頭提起。
前世她自婚後便沒再來過這邊了, 這處園子相去京城實是有些遠,來一趟向來都是要住一兩日, 謝瞻一次都未應承過她。
她将目光從湖面收回,偏過頭看向晏朝。
他一身鴉色常服, 正看她的那幾部古籍看得專注。
饒是自己方才也沒看他,可這會見他看書看得專心, 一眼都不曾看她,她仍覺着不滿。
“晏朝。”她輕聲喚他。
晏朝放下書, 擡頭看向她。
傅瑤光起身走到他旁邊,“這書很有趣嗎?”
那幾本藏書她只知道是古籍,卻沒什麽興趣研讀,只留在這邊的書閣撐個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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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書是前朝文人陳敬之的随記,我手裏有另外的三冊,剩下的兩冊尋了很久,倒是沒想到會在公主這裏見到。”
“這樣啊,你若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吧,想來這些書大抵也是更想跟着你的。”傅瑤光在他背後,環住他的頸,靠在他肩側輕聲道。
晏朝反手扣住她,偏過頭吻她。
片刻後,他笑道:“但臣更想跟着公主。”
“這兩冊便放在這邊吧。”
“為什麽?”
傅瑤光看了眼那兩本古書問道。
“我手中的幾冊是陳敬之谪居西南時作的許多文章,是一些官家事,這兩冊寫的确卻是一些其他的随記。”
晏朝随手拿過方才他看的一冊翻開,“如這篇所寫,陳敬之拜訪道觀,三日後方才回府,他妻子知他回來,親手為他置辦酒菜,兩位愛妾侍于一旁,一位斟酒布菜,一位則為解語花。”
“陳敬之當晚作這篇文章,嘆那老道自封是方外逍遙客,卻不知何為紅塵樂事。”
傅瑤光松開他,輕哼道:
“原來是這種文章,也就是騙騙讀書人罷了。”
“若我說,這陳敬之定是在編故事。”
晏朝驀地笑了,他放下書,側過身仰頭看她。
“怎麽講?”
“他既是谪居,那必定是貶黜外放,道觀既能接待他,那顯然不是年歲忙的時候,非年非節,他還敢一妻二妾同時留于正院,除非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回升了,否則光是前朝的那群言官便能把他脊梁骨戳折了。”
“确是如此。”
晏朝看了眼書,又道:
“這篇文章後有另一篇文記,言自道觀回府,醉後大夢一場,嬌妻美妾不過是醉時夢呓。”
“原來是做夢。”
傅瑤光笑看向他,“那晏大人醉酒後也會随手寫文章嗎?”
“不會。”
晏朝攬她到腿上。
“臣從未醉過酒。”
“真的呀?”
傅瑤光起身走到榻邊,拿起酒壺和酒盞,又回到他旁邊。
“那今天便讓晏大人醉一醉。”
她也沒将酒盞遞給他,只是自飲一口,而後覆上他唇。
如此幾次,酒壺便見了底,一壺溫酒盡數被晏朝飲盡。
他确是很少喝酒,但也不是不會喝。
若細論起來,她酒力可能還不如他。
傅瑤光坐在他懷中,看他面色如常,起身便到門旁低聲吩咐:
“瓊珠,再溫兩壺酒送來。”
“是。”
不多時,瓊珠目不斜視地送了兩壺酒到暖閣內,而後退下反手關了門。
傅瑤光捏着她的琉璃盞,也沒讓人再送個酒盞進來,只自己滿上。
她其實并不是真的想讓晏朝醉,只是玩心起來,故意想和他嬉鬧。
每每喂他吃酒,她也都是看着他的神情并無異樣,才給他喝。
又一盞酒見了空,他還是那副樣子。
“晏大人……”
她話開口道了半句,便被他驀地抱起,他将她放到美人榻上,擡手将軒窗推開,站在榻邊沉默地盯着她良久,而後俯下身覆住她。
傅瑤光醒過來時,軒窗已然阖上,滿室靜谧,晏朝也不在暖閣中。
她坐起身,有些頭昏,想起未醉時,她原只是想讓他醉一醉,但後來剩下的那壺酒她也喝了不少。
後來的事她也記不大清了,但總歸也就她和他二人,當不至于出什麽問題。
她套上外衫,走出暖閣。
晏朝站在湖邊,聽見動靜,朝她望過來。
“醒了?”他沉聲問。
“你灌我酒。”她走到他身邊低聲道。
“公主再想想,今日是誰灌誰的酒。”
“你灌我的酒。”她小聲重複道。
傅瑤光任晏朝攬過她的腰身,看着湖面上的薄雪,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着話。
“晏朝,定州的那些事,父皇那邊是如何決斷的?”
“陳琢會因為舞弊一案被判流放嗎?”
她想起喬慈當時看陳琢的眼神。
若是陳琢流放,喬慈只怕要去了半條命。
只是她雖是心中憐惜喬慈,幾次進宮請安卻也沒開口求過情。
這段時間,謝瞻被禁足在府,定州入京的那些人俱是被羁押在牢中,一切都是塵埃落定的,倘若說她還有什麽挂念,那便是喬慈了。
回京前她遣人問過,喬慈只是留在定州,守着和陳琢的那方院落,她留了人,又安排了藥堂的大夫定期為她看診,可仍是有些放不下心。
“陳琢不會被重判,不過他倒是也無緣科考了。”晏朝道。
“那其他的人呢?”
“定州官員或殺或流放,只等刑部過文書了,定遠侯抄家,不過他只認斂財,和晉王也只是私交,将和晉王勾結一事盡數推到他的副将身上了。”
“因指認晉王的多是人證和口供,定遠侯如是辯解倒也是合理,不過前日上朝陛下明旨判定遠侯罷官流放,如今也只剩下一個晉王了。”晏朝淡聲道。
“謝瞻這陣子在府中禁閉,到底還是舒服了些,如今定遠侯判決下來,下一個便也該輪到他了。”
聽着傅瑤光這番話,晏朝微微沉默了會,低聲道:
“今日刑部便要去晉王府中拿人。”
“今日?”傅瑤光驚訝道。
“那你還同我來這邊?”
“晉王一案大理寺不經手,這也是陛下的意思,要避嫌。”晏朝聲音淡淡。
“……”
“因為我?”傅瑤光沉吟着問道。
“是,也不是。”
他看她一眼,“交由刑部三司也好,對上晉王,我心中确是難有公允。”
“所以這陣子是在核定定遠侯的判決?可是審定遠侯,謝瞻便一點動靜都沒有?”
傅瑤光心裏有些不安,“定遠侯若是罪名落實,他也離死不遠了,怎麽會這麽消停。”
一直回到別苑的卧房,傅瑤光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讓煙蘿派人回京去打聽一下,可派出的禦林軍還未回報,宮裏的人便已然來到別苑請見。
更深露重的時候,她和晏朝來到偏廳。
傳旨的小公公一臉凝重,對她和晏朝行過禮,而後細着嗓子道:
“陛下命晏大人即刻啓程回京面聖。”
“可是京中出了什麽事?”傅瑤光皺眉問道。
來的這個小公公也是皇帝身邊王祿的徒弟,他看了看二人,倒也沒隐瞞。
“回殿下的話,晉王謝瞻私逃出京,今日刑部和禦林軍卻是撲了空。”
“私逃出京?”
傅瑤光驚訝,“禦林軍和禁軍一同去拿人,還能讓人跑了?”
若是這樣,京中如今得鬧成什麽樣。
“不是今日走的。”
“晉王府中書房內,只一個和晉王身形相似的親随,進府時都沒反抗,任由刑部的人将他帶走了,只是無論是問他什麽,都拒不開口。”
“晉王府中還有何人?”晏朝驀地問道。
“所有的随侍仆從都在,但刑部的人卻也不能确認哪些人是晉王身邊的親随。”
“竟然逃了。”
傅瑤光喃喃道,她看向晏朝。
“父皇宣你回京,那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想去晉王府看一看。”她低聲道。
所謂的晉王府,也只是父皇賞賜的一處京中不大起眼的宅邸,對于他們這些異國質子,住在宮中還是府中,全看父皇一句話罷了。
傅瑤光看向來傳話的小公公。
“還請公公在外稍候。”
“好說,只是殿下可要快些,陛下那邊實是傳得急昭,耽擱太久總歸是不大好交代的。”
滿臉焦色的小公公退了出去。
從京郊連夜回了城內,晏朝進宮複命,傅瑤光則徑直回了公主府,她喚來周則安。
周則安也是剛回到府中。
“晉王府現下情況如何?”
“阖府上下的人都已經被下獄了,方才晏大人帶着人去抄了晉王府,這會府裏已經封禁了。”
“你也在嗎?”傅瑤光皺眉問道。
周則安微怔,而後道:“是。”
“你們進去時,謝瞻的府中是什麽情形?”
“人倒是都已經被拿了,但書房卧房裏倒是文書什麽的都還在,我随手翻了翻信函,有幾封還是近期和定遠侯、端王等人聯絡的。”
“端王?”傅瑤光凝聲反問。
“他和端王郡主的婚約不是已經被擱置了嗎?”
“是,殿下離京之時,陛下斥責謝瞻後,便沒再提過和端王郡主的婚事,但這段時間幾位質王俱已成婚,端王府和謝瞻倒是也沒斷往來,方才晏大人查了晉王府的禮單,陛下命晉王禁足之前,端王郡主還到過府上。”
“端王郡主自己?”
“嗯,郡主和她的随扈。”
傅瑤光沉吟着,片刻後她壓低聲音。
“周師哥,能不能請你應我一個私請?”
她看着他,面色有些為難。
“你替我去一趟端王府,不要驚動任何人,看看現下郡主可還在府中。”
周則安似有些意外,但仍是道:
“若是為此,那也不必去了。”
“端王郡主和端王妃一同回了端王妃的祖地,說是端王妃的祖父病逝,回去送行。”
“何時走的?”傅瑤光立時問道。
“公主和晏大人自定州回京之前便……”
周則安說到這也覺着不大對,他看向傅瑤光。
“難道……”
“周将軍,你遣人去查端王妃祖地查一下此事,走了這麽久,現下也應是到了。查查這位端王妃祖父的事,順便看看端王妃和郡主走的是哪條路,帶了些什麽人,現下可還在那邊。”
周則安一一應下。
“瓊珠,備筆墨,我要寫信。”
看着周則安退下去安排,傅瑤光坐在殿內思索片刻吩咐道。
晏朝回府時,傅瑤光也還沒睡。
他洗沐過躺下,身旁的人便将他擁住。
“沒睡?”他頓了頓,問道。
“嗯,外面是什麽情況?”
“定遠侯本已判決,現又被重新問審。他應是同謝瞻達成協議,此前故意拖延時間,托着刑部和他硬耗。”
“你現在是調到三司了嗎?”傅瑤光悶聲問。
“陛下并未明旨,但确給放了權,不過也得看這案子最終如何,說不得到時候臣要和定遠侯一同去流放。”
這個時候,* 他竟還有心思講這些玩笑話。
傅瑤光擰他的腰。
“你若是流放,我可不陪你,到時候你流放到什麽偏遠地方做苦工,我就再尋幾個漂亮少年來和我作伴。”
“那也很好。”晏朝沉默片刻,低聲道。
傅瑤光不愛聽他這話。
想了想,掐他道:“你心裏真的覺着很好?”
“我想找漂亮少年,可不需要你先去流放,我現在就可以找。”
他沒動靜了。
良久,傅瑤光低聲道:
“你分明不願意,還這般說。”
“能不能不要總是這樣心口不一。”
晏朝環過她。
“公主說得不過是氣話,臣知道。”
“……”
傅瑤光往他懷中蹭了蹭。
“謝瞻的案子,很棘手嗎?”
“是,也不是。”
“他大抵是知道這次陛下不會容他全須全尾地出天牢,雖然不知他現在何處,但他府中裝成他樣子的那個人日日在他書房裏,可就連和定遠侯聯絡的那些信函都沒來得及銷毀。”
“他私逃出京,想來應也是倉促,順着他留下的那些東西查查朝中還有何人和他有來往。”
傅瑤光輕聲道,沉吟片刻,複又開口道:
“周則安說,端王府近日也和他有來往,你們若是要問審端王,應是要父皇的谕旨吧?”
“不只,端王乃是正統皇親,即便是統領三司,官至中丞,若想要拿端王刑審,不僅要有确鑿的證據,也還需由太子殿下親自到場。”
傅瑤光不再言語。
朝堂的事她了解的實是不多,可只一想到,她回京這麽長時間,謝瞻卻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京,她便有些羞慚。
是這陣子事情都太順了。
定州、定遠侯、青書一行人以及謝瞻,一樁樁一件件,拔出蘿蔔帶出泥,一路審至謝瞻頭上,她一度以為事情塵埃落定。
卻沒想到,謝瞻壓根沒想在證據上做文章,留了滿地的把柄,人卻早已逃出京城。
若他當真是跟着端王郡主一同離京的,如今再想捉這人可也難了。
只是明日她還是要去一趟晉王府的。
他人雖走了,但保不齊還留了什麽後手,即便是她如今幫不上晏朝什麽,可這些事,也還是要親自去一趟才能安心。
謝瞻,他既走了,這些年他在乾京的籌謀從此便盡數付諸東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