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
第57章 057
對于傅瑤光而言, 謝瞻府中,一草一木俱是熟悉至極。
府中已然空置,府門外貼着封條,今日原是刑部的一衆屬官過來再行搜查的, 傅瑤光請了旨意, 和晏朝等人一同進到府內。
她徑直進到書房。
許些書信俱已被刑部收走, 大凡可疑的物證, 現皆已經不在這裏了。
剩下的好些東西,其實她是眼熟至極的。
榻邊案幾是她從皇兄那邊搜羅過來的吐火羅貢案, 博古架上是她送的定窯瓷瓶和筆洗,書案邊好些書畫散了滿地。
傅瑤光随手拾起一幅展開, 畫上作的是乾京西陵河畔的夜景,橋邊人行來往, 橋上對影成雙。
看用印和題字能辨出是謝瞻親筆,但只這一打眼卻也看不出畫上是不是另有玄機。
地上的畫半遮半展,傅瑤光一一拾起看罷,其中大多也都是些山水畫。
她将畫卷放到桌案上,從書櫃上将上面擺着的幾個錦盒拿下來。
這幾個錦盒和當初她剛成婚時,謝瞻送來的那個其實很像, 只是這幾個上了鎖,另一旁的周則安過來, 抽刀将幾個錦盒的鎖扣震開。
最先打開的盒子裏,是些書信, 傅瑤光拆了一封,是謝瞻寫給別人的信, 裏面的人名是她從未聽過的,但看內容多是姜國朝堂的事, 應是他和姜國朝中之人的信函。
其餘的信函也多是和姜國人的來往信箋,當時行宮中的種種,這些信中也有涉及,更早的還有幾年前姜、楚、梁三國之間的幾次邊境小沖突,背後也有謝瞻的手筆。
晏朝使人将這些信一并封存,送去刑部慢慢整理。
周則安将其他幾個錦盒盡數撬開,口中卻似是自言自語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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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書信,竟然能留到今日,早燒了不是早幹淨了。”
傅瑤光想了想,輕聲道:
“這些書信多半也是那些姜國朝官的把柄,謝瞻和這些人應是互相圖謀,并不能完全掌控這些人的。”
“若他銷毀了,這些姜國官員卻留着書信,那便是謝瞻受他們所制了。”看着刑部的人将信函一封封錄入封存,晏朝淡聲道。
“這好像是……”
一旁另外幾位刑部屬官正翻看旁邊的錦盒,驀地低呼出聲。
話音戛然而止,幾人互送眼風,卻俱是緘口,最先将那卷畫軸展開的人将畫放了進去。
晏朝眸光冷厲,半晌低嗤了聲,朝那錦盒走近。
傅瑤光心中若有所覺,也跟着過去。
果不其然,最上面被那兩名官員燙手山芋一般扔回的畫卷,畫中人正是她。
疏曲梅影之下,她的裙踞沒進雪中,手中一捧雪,雪上浮一片梅瓣。
連她自己都記不起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看落款是四年之前。
她看向晏朝。
晏朝沒什麽特別的神情,随手又打開一副。
梨花桃花争相綻開,花瓣漫天飄散,緋色紅裙的少女踮腳折枝。
那兩名刑部的屬官早已退至一旁。
不敢再看,更不敢告退。
畢竟他二人打開這錦盒之前,也沒想到這一盒子畫作,畫中人都是公主。
傅瑤光看着一幅幅人像,俱是不同時候的她。
她不知道謝瞻是何時作的畫,可畫上景色衣裙她俱是有印象。
看畫軸和裝裱的工藝,也确是京中不同時期的技法。
她扯扯晏朝的袖子。
“我覺着畫得不如你好。”
晏朝也沒看她,仍是一幅幅地展開,看一眼,放到一旁,淡聲反問:
“公主見過臣這般裝裱起來的畫?”
傅瑤光一滞。
她自然沒見過。
眼見他又打開一副,是她在行宮馬場飛身上馬時的樣子,青絲挽起,飛揚而飒落。
這是今年的畫。
傅瑤光一瞬間想起來,這是她重生之前最後一次和謝瞻出去玩。
謝瞻身邊的青書也曾親口告訴晏朝,她那次說她非謝瞻不嫁。
“……”
她想說點什麽,尚未來得及,便見晏朝拿起有着同樣畫軸的另一卷展開。
畫上是她的半張側臉,下面是烈馬鬃毛,她回過身望過來,頸下耳邊的兩顆小痣,依稀能辨是她。
是很少見的人像畫法。
這個視角實是太近了。
晏朝瞧了半晌,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幅。
傅瑤光挨着他,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随手扶了她一下,又去看另一卷。
“這些畫遠不如你當年給我畫的那些神話故事生動。”
“謝瞻畫技不錯。”晏朝淡聲道。
“不好看。”她小聲重複。
“所謂‘春雲浮空,流水行地’,謝瞻這幅,沒有神魂也有形貌了。”
晏朝言罷,将手中那副遞給她。
傅瑤光被他這幅不鹹不淡的态度堵得不上不下。
她看他一眼,低哼了聲。
“晏大人不愧是丹青大家,随口點撥便讓人覺着醍醐灌頂,現下再看,我倒是也覺着順眼了。”
她手中拿着他方才遞過來的畫,畫中的她在禦花園中,懷中抱着一只貓兒,裙邊趴着另一只。
“‘春雲浮空,流水行地’,如此看來,謝瞻落筆頗得畫聖之意蘊。”
她看向晏朝。
“晏大人,若這畫沒有什麽問題,挂到你書房裏怎麽樣?”
晏朝默不作聲看她,對上她明亮又帶着幾分惡劣的笑意。
他慢悠悠點點頭,“公主若是喜歡,不如挂到卧房如何?”
話是這般說,下一刻他便從她手中接過那副畫,扔到另一旁。
傅瑤光看他動作,笑着反問:
“不是要挂去卧房?”
晏朝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等刑部清點過的,臣親手為公主挂到卧房。”
“好呀,晏大人說話要算話。”
傅瑤光看他一眼,又道:“最好再挂一副晏大人自己的,也好讓我比比,到底誰更好些。”
她随口同他胡謅着。
實則相處這麽久,她對晏朝這人也還是有些了解的。
至少這會,他是當真沒怎麽生氣的。
想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還得感謝謝瞻。
若非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人在晏朝面前提這些事,今日乍見這些,晏朝必定會不悅。
傅瑤光看向晏朝。
他垂着眼,面上什麽神情都沒有,只一幅幅将錦盒中的畫卷展開疊放到一起。
她心念微動,在他擡手時彎身從他臂彎下鑽過去,環住他的腰身,仰頭在他面上輕輕吻過。
書房內一同進來的幾名大理寺官員早在看到第一幅畫時便低頭退到屏風附近,另一邊的周則安倒是瞧見了,立時低着頭作不見狀。
晏朝的目光從周則安處收回,手随意搭在她背後。
“怎麽了?”他低聲問。
“晏大人真好。”
晏朝哼笑,随手拿起另一幅,用僅二人能聽見的話音,低聲同她道:
“這話,公主晚些時候再說不遲。”
他說完,展開手中的畫,眉眼間的疏淡笑意下一刻便凝住。
傅瑤光也垂頭看過去,只一眼便覺着怒從心起,而後只覺着渾身發冷。
她盯着那畫,下意識解釋:
“……我沒有。”
“不是我。”
她在他懷中擡頭,看着他道。
“我真的沒有。”
畫上也是在這書房,就是後面的榻上,旁邊是她送來的那方案幾。
畫中之人只一襲輕紗,窈窕身姿不堪掩,躺卧在榻邊,頸側似是以女子唇脂點的幾處紅痕,腿上膝彎甚至帶着兩個指印。
她越看越覺着手腳發冷。
滿盒子都是畫的她,最下面是一幅這樣的畫,她說不是誰會信。
旁人信不信她都不在意,也無人敢多言一句,可晏朝,他是知道她喜歡過謝瞻的,他若是不信……
傅瑤光仰頭看向他。
他神色陰沉,再不似方才那般平靜。
這般模樣,一瞬間便教她想起在豫城時,青書說那些話時他的神情。
他是信了嗎?
傅瑤光很委屈。
他是她的愛人,他應該信她的,
若他也信了旁人,那她再沒人可以信任了。
可是捕風捉影的事從來都解釋不清,半真半假的事情,信則有,不信則無。
她盯着那副畫。
偏偏這畫沒有落款也沒有題字。
“晏朝……”
傅瑤光有些無助,原是環在他腰際的手也慢慢松了。
适時他攬在她背後的手撫過她。
“不是公主,我知道。”
她聽着他的話,心頭委屈難言。
“瑤兒。”
“沒事的。”他沉聲道。
晏朝将畫卷放到桌邊,手探過來撫過她的臉頰。
“他這般,無非是故意留下的。”
“我只是恨他屢次以女子清名作文章,不是疑心旁的。”
他手指點過畫中女子發髻上的釵環。
“這不是公主頭面的規制。”
傅瑤光看了眼,畫中女子鸾釵疊綴,五鸾齊飛,左右簪釵各一支。
确是不是她。
自她記事時起,她的鸾釵便是母後賜下的九鸾套釵。
且她不喜歡鸾釵,除非正式宮宴,大多時候她都更喜歡別致又獨特的釵環。
畫中人的首飾頭面,應是郡主的規格。
“這是,郡主?”
她心中第一反應是端王郡主,可她不願點明。
倘若這畫中人不是,那她便成了和謝瞻一樣的小人。
更何況,這只是一幅畫,說不得是謝瞻……
是謝瞻随意而作,只是為了攀扯于她,讓她不得清淨。
“謝瞻将這畫放在這裏,應故意的。”傅瑤光想了想輕聲道。
“但若是他故意這般,為何……為何不将鸾釵多畫幾支。”
晏朝眼底淬着冷,面帶隐怒,卻沒說旁的。
他沒法告訴她。
謝瞻畫風精細,一筆一劃俱是寫實。
至少他作畫時,這榻上卻是有一位這樣的女子。
簪着五鸾釵,輕紗半掩,眉目含情。
她不是傅瑤光。
但是在作畫之人眼中,這女子大抵也不是她自己。
否則他不會不畫女子的容貌,更不會在女子頸側耳邊點上兩顆痣,和那幅馬背上的女子側邊一樣。
和傅瑤光一樣。
至少謝瞻畫這幅畫時,他看着這女子,想的卻是傅瑤光。
這個認知,晏朝只要想到,便覺着滿心戾氣陡生。
他将那畫卷起,放到一旁。
傅瑤光看了幾眼,小聲問道:
“這個畫,也要送去刑部嗎?”
沒待晏朝回她,她便繼續道:
“這畫中女子雖面容不辨,可到底是這樣的畫……”
讓刑部一群年齡不一的男子轉手反複研看,實是不美。
她有些說不下去。
晏朝頓了頓道:“這畫要先拿去封存,待痕檢司查驗過,若沒有旁的,便不會在刑部官員手中流傳。”
“應該去見見端王郡主的。”
傅瑤光盯着那畫,“我不想無端揣測,可是她應是最有可能的人。”
“可惜她現不在京中。”
“她不在京,但端王在京中。”
晏朝看她一眼,“公主若是有興致,今晚間可同我一起去拜訪端王府。”
“你要去端王府?”
傅瑤光一驚,“端王如今嫌疑最大,貿然上門會不會有些危險?”
“不是貿然上門。”
晏朝将畫軸和其餘的畫作放到一起,命屏風後的兩名刑部屬官整理封存。
他帶着傅瑤光來到另一邊,随手打開錦盒。
“刑部現下連傳喚的權利都沒有,所有種種不過是無憑無據地揣測,自然不會貿然登端王府。”
晏朝說到這,面色帶着冷意和譏嘲。
“是這位端王給我下了邀帖。”
“鴻門宴。”
傅瑤光哼道。
“你要去?”她問。
“嗯。”
他看她一眼,“自然要看看,端王想同我說些什麽。”
“那我同你一起去。”
“我讓長史記下,以公主府的儀仗去。”傅瑤光道。
雖是聲勢大了些,可這樣宮中便會知道她和晏朝去了端王府。
晏朝淡笑了聲。
“如此,今晚臣便全權仰仗安華公主了。”
他一字一句皆正色,偏傅瑤光能聽出言辭間的調笑。
她扯扯他的衣袖,“外人在呢。”
晏朝不甚在意地低笑,将另一方被周則安撬開的錦盒打開。
傅瑤光現在看到錦盒都覺着頭疼。
只是這方錦盒中,裏面卻不是和她有關的東西。
她借着晏朝的手,一點點往下看。
最後的這個錦盒裏,賬冊,名錄,有的是她略感耳熟的,有的是從未聽過的。
這些應是謝瞻在京的私産,還有他和本朝官員來往的禮單。
有些鋪面在京中經營幾十年,不知是何時被他收攏到自己名下,一面盈利賺錢,一面還能做聯絡的據點。
除了這幾方上鎖的盒子,周則安帶着人在謝瞻府中幾乎掘地三尺,在假山之下和正廳的梁上發現兩處不大的隔間,一處空空如也,一處裏面有幾本文集,有幾頁折着,卻不知是何意。
晏朝命人将文集一并封送。
離開謝瞻的府中,傅瑤光和晏朝一起回府。
她已經讓人回來傳了話,府中也已經将去端王府的一應準備都備好。
往端王府去的路上,傅瑤光也在揣度端王在這個當口邀請晏朝的用意。
坦陳,又或者是,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