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62

第62章 062

細說起來, 姜國的馬球會和乾京辦過的那些實則也沒甚差別。

一模一樣的奉承話,大差不差的場面流程。

不過是其間的主角如今換了人罷了。

傅瑤光坐在席間,看着場上人打馬揚鞭、場下周遭人簇擁着将軍府夫人句句道贊,面上不動聲色, 但心思卻是轉了又轉。

便是再沒眼色的人也瞧得出, 今日的主角便是場上一襲紅彤彤騎裝的姑娘, 來時便見過的那位護國将軍的幺女, 顧時安。

這會場上恰一場結束,得了彩頭的顧時安利落下馬, 動作漂亮又熟稔,站穩後回過身往這邊走過來。

傅瑤光坐的位置離将軍府夫人的席位不遠不近, 正能聽得少女清清亮亮的聲色。

“娘親方才看到了嗎,方才那一式可還是從前哥哥教我的呢!”

“看見了看見了, 瞧你,這氣都沒勻下來呢,快坐下歇歇。”

顧時安坐下,喝了幾口茶,又拿起桌上的桃片吃了起來,似是還要說什麽, 旁邊一直笑看着她的婦人又關切道:

“剛跑完馬,待會再用這些, 免得回去了不舒服。”

“都是要嫁人的年紀了,還這麽孩子氣, 教我和你爹爹怎麽放心的下。”

“再放心不下不還是要安排我嫁人嗎,這種不疼不癢的話母親還是別說了。”

少女帶着幾分抱怨的嗔語隔着席間垂簾低低傳來。

傅瑤光收了目光。

她是不擅長馬球, 也不太會騎術,可她看得出, 方才和這位顧七小姐同場的幾名少女中,另有幾位可也不比這顧時安差多少,但仍是心有顧忌不敢出頭露臉。

今日這球會便是為這位顧七小姐辦的。

是以旁人都不敢壓了她的風頭,為了個馬球會的彩頭得罪如今的護國将軍府,實是不值當。

這也是從前傅瑤光不愛湊這馬球會熱鬧的緣由。

她是素來愛瞧熱鬧的,也喜歡看旁人打馬球,可她不愛自己打,便懶得自己操辦。

可旁人操辦這種大宴多是有各種明裏暗裏的目的,到最後,馬球反而成了陪襯,越看越無趣,後來便也不去了。

看來姜國的馬球會也是一樣的。

傅瑤光隔着層疊的垂簾望向顧時安。

這位被喚作顧七小姐的姑娘既是要嫁人,按着如今姜國這京都裏的情勢,若是她這父母是真的疼愛她,所擇定之人必是有真才實學但遠離朝堂的後生俊傑,即便是世家子,也是不會站隊又底蘊深厚的清流一類。

畢竟當下局勢不穩,一旦若是起戰事,護國将軍府等一衆武将必定要領兵出征,若是将軍和夫人心疼女兒,必定會保全她,既不會将她嫁進前途未蔔的武将世家,也不讓她嫁去那些已經站了隊的門戶,卷進如今暗潮湧動的朝堂中心。

可若是這炙手可熱護國将軍府,還想用女兒的婚事謀些前程好處,那便是哪裏風頭正盛便将這顧七小姐送去哪裏。

傅瑤光擡手撥了撥旁邊置的一方古琴,伴着幾聲弦響,便聽外面揚聲喚道:“陛下駕到。”

一時間周遭所有人皆戰戰兢兢下跪請禮。

傅瑤光席間侍奉的姜國婢女也跪了一地,大抵餘光裏看到了她這位乾京送來的和親郡主仍穩坐席間,更是驚懼地渾身顫栗。

她自然沒有跪,不僅她沒跪,她身後的瓊珠和煙蘿也是站地筆直。

偌大的園中,謝瞻踱步至她不遠處,隔着帷簾同她對視。

“英寰郡主……”

跟在謝瞻身邊唱禮的公公尖聲欲喝,剛開了頭,卻被謝瞻随意擡手打斷。

他低聲同身邊另一位侍者說了幾句什麽,便往将軍夫人那邊行去。

“免禮——”

方才欲呼喝的那位公公朝着傅瑤光這邊瞟了眼,似是不知為何喜怒不定的新君竟對這位失禮的敵國郡主如此縱容,卻仍是對着衆人尖聲尖氣地揚聲唱道。

傅瑤光周遭方才跪成一片的侍女仆從這會更是驚懼不已,大氣不敢出的垂眼站在一邊。

她也沒理這些人,她不是故意難為她們,也不是要顯出自己有多與衆不同。

她只是想看看,若她不拜,謝瞻會是什麽态度。

這會走進兩位方才跟在謝瞻身後的侍女,恭恭敬敬将手中端着的瓷盤呈在她面前。

“郡主,陛下特意吩咐送給您的。”

傅瑤光看了眼,裏面是些她從前喜歡的茶點,樣式擺盤甚至所配的茶都是和她喜好相同的。

她盯着看了幾眼,也沒碰,只讓她們退下,而後看向謝瞻的方向。

同謝瞻禦駕一同前來的,還有今日到場的朝臣貴胄,這會那位護國将軍也在,正陪着笑同謝瞻說話,一旁的顧時安乖巧坐在将軍夫人身旁,只瞧着倒是其樂融融。

傅瑤光了然笑笑。

看來這護國将軍和将軍夫人為女兒擇的佳婿,是他們姜國這位新君。

如此說來,今日請她這位和親郡主來,還是一種無聲的警告,日後共事一夫莫要同這位顧七小姐争搶。

她沒碰謝瞻送來的那些東西,端着将軍府招待的茶水抿盡,只覺好笑。

方才顧時安從馬球場上下來,将軍夫人字字句句俱是真心實意的關切,到頭來還是帶着各種盤算,籌謀愛女的婚姻。

就和她的父皇一樣。

疼愛、榮寵,都是真的,至少,曾經都是真切的。

可一涉及到大局,涉及到利益,她便從父皇最疼愛的小女兒轉變成可利用的籌碼。

“陛下……”

一旁的公公壓低了聲音,欲同謝瞻低聲說些什麽,被謝瞻不耐打斷。

“什麽事。”

“……傅姑娘來了,要見陛下。”

許是被謝瞻斥了句,那公公便是有些猶疑,但仍是一字一句通傳。

旁邊俱是一靜,片刻後謝瞻眉微微揚了揚,聲音淡淡:“讓她過來吧。”

這一聲傅姑娘,惹得傅瑤光心中一動。

盯着不遠處被簇擁着遙遙走近的人影細細辨認,身後的瓊珠低聲道:“确是郡主。”

傅瑤光也不語點頭。

那人走到她席位不遠處,隔着重重帷帳簾影,似是往裏瞧了瞧,傅瑤光順勢低下頭沒讓她細看,可只一眼,她便瞧出,來人是她的那位堂妹,私縱謝瞻、助他回到姜國的端王郡主。

“見過陛下。”

傅瑤光看着她跪下行禮,又被謝瞻親自扶起來。

“不是說不舒服?怎麽又過來了?”謝瞻半攬住她起身,低聲詢問着。

“妾确是不大舒服,可聽聞乾京送來的英寰郡主今日也來了……”

她半倚在謝瞻懷中,手撚着謝瞻的衣襟,聲音越說越低。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只覺着這二人耳鬓厮磨,親密無間。

傅瑤光瞥了眼,若非隔着帷幔,她甚至還想看看護國将軍一家人此刻面上是個什麽神情。

“這位便是傅姑娘?”

那位顧時安從将軍夫人身邊适時起身,竟走到謝瞻不遠處,聲音嬌嬌柔柔地開口笑道:

“早便聽聞陛下從乾京帶回來一位絕色美人,很是疼愛憐惜,今日可算見到了。”

傅瑤光有些意外于此時這位顧小姐的言行,而一旁将軍夫人已然起身跪下,聲音惶恐請罪道:

“陛下息怒,是妾身教女無方,望陛下看在她年紀小不經事的份上能網開一面。”

另一側,那位護國将軍也跪下請罪。

“是小女和夫人失了禮數,臣任憑陛下懲處,絕無他言。”

一片靜默中,顧時安也跪在母親身側,垂着頭不再言語。

謝瞻似是并未挂懷,含笑扶她起身,又将顧将軍也一并扶起。

“大将軍實是太過苛責了,不是什麽大事,二位不必放在心上。”

将軍和夫人連連稱罪,卻在相顧對視之後,只是二人回了席間,留了顧時安仍舊站在謝瞻身側。

“殿……陛下,妾方才說……”

傅瑤光只看到端王郡主貼近謝瞻說了些什麽,片刻後,謝瞻遣人來到她身前。

“乾國英寰郡主,陛下有請。”

這是戲臺搭好,伶人也已入了戲,好似只等她亮相了一般。

見傅瑤光慢悠悠起身,煙蘿率先走出帷帳,将垂散的簾帳卷起。

傅瑤光來到謝瞻和端王郡主面前,沒跪,也沒請禮,施施然站定後看着眼前幾人。

一旁的顧時安乍見她愣了愣,悄眼打量着謝瞻的神情,又再度朝傅瑤光望過來。

“你是哪來的鄉野丫頭,面見陛下竟然還不跪下請禮。”顧時安嬌聲斥道。

這位顧七姑娘倒是有些意思,只不過傅瑤光現下卻不願節外生枝。

傅瑤光看了眼顧時安,卻沒同她交談作答。

轉過頭對上謝瞻灼人的眼風,傅瑤光定定回望。

“……這位、這位便是乾……乾京遣送來的,英寰郡主?”

站在謝瞻身側的人,盯着傅瑤光,将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

“是,這位便是英寰郡主,怎麽,琅兒在乾國時見過?”

謝瞻單手圈攬着她,漫不經心地垂眸問道。

“自然、自然是沒見過的,妾雖也是乾京長大的,可……可不過是商戶女,從未見過貴人。”

“貴人?”謝瞻面上笑意淡了些。

“乾國皇族,都是罪人,哪來的什麽貴人。”

“……是,妾記住了。”

傅瑤光望着這位闊別已久的堂妹。

其實她們原本就不熟,前世無舊事,此生無舊情,只是因着謝瞻的緣故,她其實對這位原本要嫁給謝瞻的端王郡主多了幾分愧疚,便自然而然地想要保全她。

可到底是陷進情愛裏沒撞過南牆的,她這位郡主堂妹,枉顧端王府上下幾百人的性命,放棄大乾郡主的身份,舍卻女兒家的清名,也要留在謝瞻的身邊,以期得到那人的憐惜和愛重。

就像前世的自己。

可怎麽可能呢。

沒有心肝的人,永遠只能看到自己,配不上赤誠的真心真意,也永遠給不出全心全意的愛。

傅瑤光沒理會旁人,只看着謝瞻,慢慢笑起來,低聲道:

“謝瞻,若我是罪人,那你豈不更是。”

謝瞻目光從她修長細白的頸邊落到她的面上。

他懷中還攬着旁人,卻仍是定定地瞧着她,開口的話卻是對顧時安說的。

“顧七姑娘,你先退下吧。”

“是。”

顧時安不敢多言,她再度看了看傅瑤光,眸中帶着思索和探究,卻再未發一言,依禮退下。

“真是想不到,當初那般風光的安華公主,竟也有今日。”

“皇伯伯不是最疼你了嗎?竟也舍得送你過來,還頂了英寰郡主的名頭,傳出去怕不是要笑死人。”

“看來這位乾京長大的商戶女确是從未見過貴人,莫不是将本郡主認作旁人了?”傅瑤光似笑非笑回問道。

“傅瑤光,時到今日,你還有什麽可得意的,真要是那麽有骨氣,皇伯伯送你入姜國時你怎麽不自盡保全名聲,既是選擇來了,還在這裏擺什麽公主的款。”

傅瑤光看着她。

她任謝瞻圈攬着,側着身子依附在謝瞻胸前,手指無意識地攥着謝瞻的衣擺。

“傅琅玉。”

傅瑤光輕飄飄地瞥她,面上卻露出幾分和從前在乾京時如出一轍的驕矜張揚,故意慢聲道:

“我們可不一樣。”

傅琅玉聽她這般說,不知想到了什麽,緊攥着謝瞻衣衫的手慢慢松開,仰起頭欲說還休地看向謝瞻,抿唇卻什麽都沒說出口。

謝瞻勾起她的臉,毫不顧忌地同她耳語,片刻後望向傅瑤光淡笑道:

“郡主,她想看你打馬球。”

傅瑤光并未糾結于到底是誰想看,只反問道:

“她想看,我便要去麽?”

謝瞻望着她笑,若有深意地慢聲開口:

“自然不是。”

“你不想打馬球,自然可以不打。”

“你不願做的事,都可以不做。”

“只是,你知道的,凡事皆有代價。”

謝瞻攬着傅琅玉的手未松,可言辭間也沒朝她瞧上半分,只盯着傅瑤光一字一頓道。

傅瑤光不擅騎術,只表面招式學得漂亮唬人,這一點,即便旁人不知,謝瞻同她相識十餘載,卻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過是想看她對他服軟。

她沒吭聲,視線越過謝瞻和傅琅玉,望向了坐在席間正盯着她的顧時安,笑了笑,揚聲道:

“方才顧七姑娘贏了彩頭,都贊姑娘馬術精湛,可我在一旁瞧着,卻覺着不過如此。”

顧時安沒料到傅瑤光有此番言語,愣了愣,便要起身,卻被身旁的将軍夫人攔住。

她隐晦地望向謝瞻,而後面上帶着不達眼底的笑意,對着傅瑤光道:

“小女不過玩鬧罷了,不敢同郡主相争。”

“娘,既是辦的馬球會,哪裏有那麽多顧忌,何況郡主方才都這般說我了,我可忍不了這種話。”

顧時安站起身,掙開将軍夫人桎梏她的手,看了眼傅瑤光,徑直走向另一邊去選馬。

傅瑤光定了定心,轉身也往那邊走,卻被謝瞻攥住手腕。

“不必去了。”

“我讓人送你回去。”

掙脫謝瞻的手,傅瑤光來到顧時安旁邊。

這會顧時安已經選好,她飛身利落上馬,揮鞭進了場地。

煙蘿一邊替傅瑤光整理衣襟袖擺,一邊道:

“殿下這是何必,若是傷了自己,多不值當。”

傅瑤光沒多言。

她看着不遠處馬上的顧時安。

謝瞻如今身邊只傅琅玉一人,這些日子瓊珠打聽的消息,凡是對謝瞻這位新帝的後宮有點想法的門戶,皆是将家中女兒調教地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投着謝瞻的喜好,希望能得他青眼,為家族掙個前程。

可瓊珠打聽得的那些消息中,沒聽哪家姑娘技精馬術的,都是些琴棋書畫一類的,兼之這位顧姑娘幾次在謝瞻面前故作驕縱蠻橫,逾矩又失禮,若非是沒腦子,那便是有自己的想法。

傅瑤光翻身上馬,動作也做得漂亮飒落,瓊珠和煙蘿欲言又止,她已經打馬入了場。

她賭這顧七姑娘,也是個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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