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連麥

連麥

百葉窗拉攏得整整齊齊,房間暗得不見五指,也掩蓋不了本地下午三四點的本質。

林間中轉過兩次航班路途奔波,躺在被子間已是累極困極,依舊翻來覆睡不着,只淺眠了短短幾個小時就又迷糊轉醒。

到淩晨的時候,不知怎的,林間惶然驚醒,徹底沒了睡意。

林間索性下了床,走出房間,發現外面一片昏暗安靜。

孟敬山和李蘭亭上了年紀早已歇下,知道他剛過來時差混亂,晚飯時特意沒叫他,只在門上留着便利貼說廚房裏溫着粥,睡醒記得吃。

房子裏只留了廊燈,靜得落針可聞,好似被世界抛棄遺忘的一方角落。

林間走進餐廳,盛了一碗鳕魚青菜粥,坐在桌前慢慢地小口喝。

手機亮屏,他低了眸,看到許嘉澍發來的消息。

[今天返程,我将阿間的東西都收進行李箱了。]

林間眼眸亮起來,拿起手機給許嘉澍回消息:[好,麻煩你了。]

許嘉澍:[睡得怎麽樣?]

[睡得不好。]

林間苦着臉打字:[我估計今晚也睡不着,可能要熬一個通宵去見父親了。]

屏幕跳出許嘉澍的通話邀請,林間出國得倉促只帶了手機和護照,好在航班上主動提供了有線耳機。

免費耳機質量差劣,裏面傳來的低沉嗓音帶有略微失真的電流感:“阿間。”

這一聲仿若許嘉澍貼在他的耳邊低喚,林間被喊得臉紅心跳,拿指尖捏着發燙的耳垂,很輕地應了聲嗯。

“阿間睡不着的話,那就和我說話吧。”

通話對面傳來行李箱滾輪摩擦地面的動靜,而後是開門的聲響。

林間問:“嘉澍上車了嗎?”

“嗯。”許嘉澍道,“準備去高鐵站。”

林間道:“我剛喝完粥,李姨習慣把米粥炖得很爛,很好喝,配的是他們自己腌的蘿蔔纓小菜,脆脆的。”

許嘉澍聽得那邊窸窸窣窣的響動,辨認出是林間是拉開椅子起身,又前往廚房,打開水流洗碗。

洗幹淨的陶瓷碗放在瀝水架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許嘉澍道:“阿間好乖。”

含笑的嗓音帶有酥麻電流順着耳機線傳來,震得林間的耳尖蹿起一片癢意,他正要把裝小菜的食碟放上去,手腕一抖,差點把小碟給摔了。

待聽清楚說的是什麽,林間茫然一瞬,不可置信問:“嘉澍是覺得我不會做家務?”

許嘉澍想起林間那雙手,手指纖長,白皙幹淨,指尖透着桃花似的淡粉,指腹雖覆有常年握筆的薄繭,但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不曾沾過陽春水。

“阿間以前應當也沒做過這些吧?”許嘉澍笑道,“不是覺得你不會,是覺得不适合,阿間的手做更重要的事就夠了。”

“以前是因為我體質差,走動一會兒就感到疲倦乏力,李姨也不願意我幫忙家裏的事,但是這幾年我身體好轉,情況不一樣了。”

林間語氣認真:“媽媽為我取‘間’這個字,就是希望我活在此間,去經歷去體驗。對我來說,做的每一件事沒有重要與不重要之分,都能感受我在真切地活着。我不喜歡嘉澍那句我只用做重要的事。”

許嘉澍立刻道歉:“我錯了。”

林間悶悶地應一聲。

“阿間還在生我的氣嗎?”許嘉澍道,“我以後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不是的,我沒有生氣。”林間的聲音變得黯然,“我只是……有點想媽媽了。”

許嘉澍指尖輕動,心髒間有撕扯的疼意。

他向來言辭機敏,什麽場合都能應對自如,在這一刻卻全然找不出合适的話語,只能無比生硬地轉話題:“阿間要不要回房間躺着休息?明天要出門,總不能一夜真的不睡,身體會扛不住的。”

林間蔫蔫地說了聲好,回了房間躺進柔軟的被子裏,一邊聽許嘉澍那邊敲電腦的聲音,一邊将放置在床頭的外套攏進懷裏抱住。

細微的聲響不斷從耳機裏傳來,還有司機低聲詢問前面可能會堵車二十分鐘,是否另換條路的話。

“不趕時間,不着急。”

雖然挂着耳機能聽到那邊的所有動靜,林間心裏依舊空落落的。

他抱着許嘉澍的外套,手臂收緊仍覺不滿足,身體微蜷,沒忍住,将鼻尖埋進外套內側柔軟的布料間,深深地吸了一口。

只是上面屬于許嘉澍的氣味已經很淡了。

“阿間。”

林間一驚,猛地擡起暈紅的臉,升起背後幹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心虛感,磕磕巴巴問:“怎、怎麽了?”

“什麽時候能夠回來?”許嘉澍問。

林間松一口氣,道:“明天六點的晚飯,結束以後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就可以搭最近一趟航班回來了。”

許嘉澍道:“好。回程航班出票後記得發我時間,我來接機。”

他和許嘉澍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困倦感終于席卷而來,長睫阖了幾次。

許嘉澍聽出了他說話間的睡意,哄道:“睡會兒吧,我陪着你。”

像被施加了一道言靈魔法,林間憑本能含糊不清地嘟囔一聲,無從抗拒地沉睡過去。

待第二日房間門被敲響,林間怔愣坐起,耳機絞着長線啪的滾落下來,他望着房間裏陌生的陳設遲疑了兩秒,才回想起自己在哪裏。

手機因為沒電,不知何時黑了屏。

“小間,醒了嗎?”李蘭亭敲門問,“姑爺那邊的助理帶了禮服和造型師來。”

林間應了聲,匆匆洗漱出房間時已接近午間,在客廳等候已久的助理彬彬有禮地向林間打招呼。

“時間略趕,只能挑選成衣現改尺寸,”助理歉意道,“希望林先生不要介意。”

林間的視線落在旁邊移動衣架上的一排排禮服,問:“今天晚上不只有我和父親吃飯嗎?”

助理道:“方老板另有一些客人。”

林間好似被嘩啦潑下一桶冷水,心底隐秘的幾分期待也冷卻平靜下來,沉默須臾,道:“我知道了。”

他随手指了一套白西服,換上後,服裝師替他在腰身處略改小了些尺寸,造型師給他簡單修剪了造型又吹了吹,幾縷碎發落在額前,襯出清冷出塵的眉眼。

造型花了兩三個小時打理,助理告知接車時間後帶着人告辭離開。

李蘭亭在旁笑呵呵地誇:“我們小間像個小王子!”

林間有些赧意:“李姨,別打趣我了。”

李蘭亭不聽,左看右看越看越樂呵,道:“我們小間這麽好看,誰能不喜歡我們小間?”

林間的聲音低落下去:“父親……就不喜歡看見我。”

他年齡尚小時,不理解母親睡着以後為什麽醒不過來了,為什麽住宅變得空空蕩蕩消失了許多人,最不理解的是,為什麽沒有再看見過父親的身影。

孟爺爺和李姨告訴他——他的母親去世,留下的畫廊、美術館、公益基金都需要人經營打理。他的父親不是不來看他,是因為太忙。

又勸他好好養病,按時吃藥,等身體好了,父親就會回來看他。

他信了。

漆黑中藥澀口難聞,藥丸膠囊五顏六色,玻璃瓶倒吊,藥液緩慢滴落,順着輸液管注入手背,觸感冰冷。

他乖乖吃藥,耐心地等,可惜身體依舊不見好,還被送去過醫院急救,在鬼門關前險險被拉回來。

躺在病床上半昏迷時,他隐約聽見自己的父親來看自己,竭力掙紮醒來。

那片記憶如隔了霧般模糊遙遠,林間只記得那個男人背對着自己,身材高大偉岸,落下的影子像黑壓壓的巨山。

“沒什麽事就不用叫我過來。”男人沉聲道,“他長得越來越像聽晚,我不想看見他。”

林聽晚,是他母親的名字。

沒人注意到他曾短暫醒來,自醫院回到家中,他再也沒有問過父親什麽時候回來看他。

“說什麽胡話,姑爺怎麽會不想看見你?”李蘭亭眼眶一紅,“你看,他送你出國還讓我們一起過來照顧你,什麽都給你安排好,他心裏念着你呢。”

林間低聲問:“真的嗎?”

“小間,車到了,該出發了。”孟敬山在玄關處喚道。

“李姨,那我先走了。”林間勉強笑了笑,同李蘭亭告了別,跟着孟敬山一同上車。

車輛前往目的地,是個鋪有鮮紅地毯的高級餐廳,來往人士西裝革履,光鮮亮麗。

林間隔着車窗,一眼看到了門口人群中的男人。

男人約莫四十來歲,面容斯文儒雅,眼帶細紋,正側身同其他人交流,談話間微笑着輕輕颔首,舉手投足讓人如沐春風。

司機停穩下車,恭敬地替後座的林間拉開車門。

林間緊攥的手心滲出薄汗,身體僵直。

孟敬山在旁低聲道:“小間,往前走。”

車輛的停下引起了門口一衆人的注意,方榆景掃來視線,認出了自己派去接人的司機,大步走來。

林間淺淺呼出一口氣,走下車。

方榆景的視線落在林間身上,眼神微微閃爍,帶着幾分不确定喊:“林間?”

林間露出一個笑,唇瓣微張,聲音艱澀,喊:“爸。”

方榆景親昵地拍了拍林間的後背,帶着他向前走,對着餐廳門口衆人好奇的目光,以英語介紹:“這是我和Wan的孩子,林間。”

“你就是Wan的孩子?”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神色熱切,語氣激動,“聽說Wan生前創作的最後一個系列《春的顏色》,就是在你的陪伴下畫出來的。”

林間唇角的笑容凝固了。

方榆景低聲對林間道:“這位叔叔是業內有名的收藏家,很喜歡你媽媽的作品,想知道她在最後一段時間的創作心境。”

林間看向那位收藏家,歉意笑笑,指尖蜷縮刺進掌心:“我很抱歉,那個時候我的年齡太小了,記不清那段時間的事。”

“請告訴我一些和Wan有關的事吧,回想起什麽都可以!”收藏家誠懇地抓住林間的手請求,“我拍下了《春的顏色》十二幅畫中的一幅。就算看過無數次影印版,但看到真品的那一刻,還是禁不住被裏面天才的色彩和情感所折服震撼!今天方和我邀請大家來這裏一同鑒賞……”

林間腦海嗡鳴,接連後退數步,臉色煞白,胃中翻滾只覺惡心,扶着旁邊白玫瑰裝飾的花柱,哇一聲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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