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誤會他
誤會他
天上聚起薄薄的烏雲,月色朦胧,院子緊緊靠着柏油路上昏暗的光線,能隐約瞧見一些亮度。
剛剛的交鋒,黎向浠覺得裴非一定很讨厭她了,以及趕她走也是認真的,但她還不能走,所以她得解釋清楚。
黎向浠轉向裴非背影,攥着拳頭,鄭重說:“叫錯你的名字,我跟你道歉,對不起。但誤會我的事情,你也要跟我道歉,這樣才算兩清,否則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誰在乎?”裴非平平說。
“你不能這樣沒有禮貌,沈推凡是你哥哥,那我以後也會是你的嫂子,我們……”
她以為,結婚之後,沈推凡會回老宅住,所以她想說,以後他們也是要住在一起的。
但裴非聽到這句話,似乎又起了怒氣,他頭回,眉頭隆起。
等到她抿起嘴巴,一臉無辜看着他的時候,裴非臉色才緩和了些。
他轉身往駕駛座走。
黎向浠追上去,“反正我是不會搬出去的,你別想趕我走。”
“由不得你。”
天空烏雲因為風吹疊加在一起,就像此刻黎向浠的心情,對黎蔓的擔憂和被裴非誤解、趕走的委屈夾雜在一起,黎向浠看着布加迪離開的方向,心底沉沉的。
她真的想甩手離開,恨不得馬上回山城,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鳥不拉屎的郊區別墅,比她的兩室一廳大又怎麽樣?一點也沒有人情味。
來了這裏之後,她連公園的大爺大媽都找不到,更別談下象棋打發時間了。
不一會兒,雨滴啪嗒啪嗒落下來,砸在黎向浠頭頂,冰冰涼涼。
有一滴落在她眼睛下面,看上去像是眼淚那樣,沿着細膩的臉頰滑落到下巴處。
黎向浠着急忙慌擦掉,嘴裏嘟囔:“我可沒有哭噢,我才不會哭的。”
她總覺得自己跟黎蔓心連心,要是她哭了,黎蔓也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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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午,空曠郊區,宛如游戲廳一樣設備高端的Y12賽車隊培訓基地休息室。
男人躺在單人床上,呼氣淺淺,一只手枕在後腦勺,鴨舌帽蓋住臉,帽沿處隐約透出優越的下颌線。
門推開,許子炀拉了一張電競椅坐到床邊,拿走帽子。
“你昨晚是威風了,一去不返,楊餘瑞等的妹子也沒來,他現在正懷疑是你拐跑那個女生,在那罵你呢。”
後面這句是許子炀編的,但楊餘瑞把氣都撒在裴非身上是真的。
楊餘瑞是車隊主力,裴非來了之後正事不幹,許子炀還一天天哄着,供他像是上佛,隊裏都傳楊餘瑞這鎮隊之寶風頭要沒了。
所以楊餘瑞基本沒給過裴非好臉色。
裴非不為所動,眼睛都不睜,“哦。”
許子炀拿他沒辦法。
他跟裴非認識十年了,裴非這“怎樣都行,又怎樣都不行”的性子,他太了解了,簡單來說,就是看心情。
“不過,聽說我出國之後,你一直住在這裏,那兩棟別墅你不去我可以理解,怎麽連老宅你都不要了?”
兩棟別墅是沈家和裴家送給他的,各一棟,礙于裴非的身份,他們不會靠近別墅,所以裴非不用擔心會被發現已經回國了。
但在裴非僅有的回國次數裏,只去老宅住過,裴非跟許子炀提過一嘴,他很小的時候在老宅住過幾個月。
“貓。”裴非冷冷回。
許子炀疑惑地“啊?”了一聲,“老宅有貓?趕走不就好了。”
裴非:“正在趕。”
許子炀:“實在不行我幫你趕走?”
裴非:“不用。”
許子炀:“還是你被撓了一次害怕了?”
裴非:“滾。”
許子炀:……
吃炸藥了。
無語間隙,許子炀手機響了,一接聽,楊餘瑞不屑的聲音傳來:“你的大寶貝呢?來,比一比,誰贏,拉力賽誰上。”
許子炀揉着眉毛,頭疼,“不是,又不只一個名額,你發什麽瘋?”
下一場拉力賽,Y12車隊擁有3輛賽車參賽。
“況且,裴非也不……”
許子炀想說裴非也不會參加比賽了,他這次進車隊,就是單純當顧問的。
但話到嘴邊,手機被裴非一把搶過去。
裴非:“訓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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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場。
烈日當空,光線灼心,蜿蜒盤繞的路段上,兩輛賽車像是兩只獵豹,你追我趕,糾纏了許久,不分伯仲。
倒數第二個彎道,黑紅色車輛突然轉變路線,娴熟過彎,越過一直阻攔的藍白色車輛,帶着引擎的轟鳴聲飛過終點。
另一輛車被超了之後,最後一個彎道時突然大減速,帶着頹敗感慢慢朝前一輛賽車挪動靠近。
裴非戴着黑色鴨舌帽從第一輛車的駕駛座下來,頭也不回走向出口。
許子炀上前攔住他。
“你都能在這裏和楊餘瑞比,為什麽不上比賽?”
裴非拍掉他的手,“玩玩而已。”
裴非不是自大,跟他以前的比賽相比,剛剛跟楊餘瑞的對決,簡直就是過家家。
“喂!”楊餘瑞站在車旁朝裴非背影大聲喊。
裴非回身,插兜冷冷看着楊餘瑞,帽檐陰影下,半眯的眼睛漫不經心。
本來輸了就窩火,楊餘瑞看得更來氣,他舌頭頂腮,不屑笑着。
許子炀在裴非後方連連給楊餘瑞雙手合十,示意楊餘瑞可快點閉嘴,畢竟裴非是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挖回來的。
楊餘瑞啧了一聲,盡管不服氣,但他嘴巴上還是願賭服輸:“行,你厲害,拉力賽你上。”
“不。”
裴非毫不猶豫拒絕,轉身。
“哎。”楊餘瑞又喊他,“男子漢大丈夫,輸了就是輸了,我認,比不比賽是你的事情,今晚我請客,當做這場比賽的輸了的懲罰。”
裴非腳步不停,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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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2點,KTV。
煙霧缭繞,空氣裏混着酒精。
桌上瓶瓶罐罐空了一大半,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帶着薰薰醉意瞎聊天,幾個喝多的對着麥克風鬼哭狼嚎。
沙發中央,楊餘瑞臉頰泛着醉酒的紅暈,跟許子炀胡言亂語吹牛,說他這幾年比賽哪一場可惜了,差點拿了冠軍。
許子炀敷衍應着。
裴非坐在沙發側邊,雙腿随意交疊,指腹夾煙,指尖撚着酒杯,眼神沒有目的落在地板上。
他在思考,沈推凡帶回來的累贅走了沒有。
這時,門被人推開,走進來一位長發女生。
緊身的一字肩短裙,細高跟,頭發披散,發質很好,盡管那些男生都喝大了,卻還是會拼命擡眼看一看她。
尤其是楊餘瑞,他像是酒醒了那樣,開心揮手:“馨欣!這裏!”
又用肩膀撞着許子炀,“她就是我追的女生,向馨欣,好不容易答應過來了,你配合我一點。”
看出這楊餘瑞是栽進石榴裙底了,許子炀嫌棄看一眼楊餘瑞,往裴非那邊挪,讓出向馨欣的位置。
許子炀用膝蓋碰了碰裴非,小聲提醒說:“她是沈推凡未婚妻。”
之前在酒會上,許子炀跟向馨欣打過幾次面罩,況且京北豪門裏的事,許子炀還是偶爾能聽到風聲。但裴非不一樣,回國的次數屈指可數,別說京北了,光是沈家的人,他都沒認全,所以許子炀特意提醒他,跟向馨欣打交道的時候,謹慎一些。
裴非知道許子炀的擔憂,想和許子炀說他已經見過那個煩人精了,結果一睜眼發現來的女生不是老宅那個,又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閉上眼。
愛誰誰。
向馨欣坐到楊餘瑞旁邊,楊餘瑞就跟個舔狗一樣哄她,給她倒酒,喂她水果,還問她餓不餓要吃什麽。
向馨欣回應得不冷不熱,面子也算給足了。
沒一會兒,楊餘瑞被人喊走,向馨欣挪了個位置,和許子炀打招呼,“子炀哥好巧啊!居然在這裏碰到你!”
她下意識看向裴非。
從她進來到現在,別人或多或少偷看她幾眼,這個男人反應淡淡,對她并不關心。
但他卻是這群酒鬼裏最沉穩的,也是最好看的,在所有人都腳底打飄,嘴上沒個正形的時候,他依舊面不改色,獨自坐在一邊,冷冷清清。
“是挺巧,”許子炀笑着,攔住向馨欣看向裴非的眼神,指向楊餘瑞八卦打趣,“妹妹這是……婚前出來找熱鬧?”
向馨欣笑開懷,意有所指解釋:“哪有,我現在可是自由之身,随便戀愛噢。”
許子炀給她鼓掌慶祝,又好奇問:“怎麽?你們誰悔婚了?”
向馨欣:“我爸的私生女嫁過去,沒我什麽事兒了。”
私生女。
裴非驀然睜眼。
“她剛來京北,連沈推凡是誰都不懂,也沒地方住。結果沈推凡直接帶走,細心照顧着呢。私生女而已,嫁去沈家也算飛黃騰達,以後過上好日子了,我們是雙贏。”向馨欣開心說。
她又一副門當戶對的模樣八卦道:“不過這個身份,沈推凡應該很熟悉,畢竟傳聞沈家也有一個從不露面的私生子……”
“哎喝酒喝酒!”許子炀打斷向馨欣,餘光看向裴非。
私生女,私生子,這兩個類似的身份,和沈推凡放到一起,在裴非這裏的化學反應,一不小心,就會讓裴非喪命。
但裴非只是盯着桌子上的花,這讓他想起某株向日葵,難怪沈推凡把她放到老宅,物以類聚,人也要以群分。
以及,她剛剛說,老宅那個女生連沈推凡是誰都不知道,肯定也不知道沈家,不知道沈推凡對外的身份是沈家獨子。
況且,沈推凡知道她是私生女,肯定不會耐心和她解釋那麽多,所以才以為,他也姓沈。
裴非将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空杯扔到桌子上,猛地吸了一口煙,吐出大片白霧,淹沒掉深邃的五官。
他确實做錯了。
“她好看嗎?”許子炀轉走私生子的話題。
向馨欣思索一番,點了點自己的臉蛋,“一般,沒有我好看。”
裴非目光穿過白煙,簡短落在向馨欣臉上,又挪開。
他不認同她的說法,老宅那個女生,盡管不施粉黛,但五官的精致度極高,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瞳孔很大很亮,沒有什麽攻擊力。
這個時候,裴非還不知道,這個沒有攻擊力,其實是最有攻擊力的。
一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伸到裴非眼底。
“你好,我叫向馨欣。”
裴非将煙頭彈進煙灰缸,撞開它,離開這烏煙瘴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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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趁着上午陽光溫和,黎向浠去超市買菜。
她習慣走過去,因為這樣比較浪費時間,沿途還會遇到遛狗的,她能說上幾句話,解解悶。
黎向浠在超市貨架看見了山城的火鍋底料,想到以前的事,她在那停了十來分鐘。
黎蔓也會給她弄火鍋吃,比去店裏吃便宜許多,黎蔓在超市打工,晚上能帶回來打折的菜,還有論斤賣的肉丸,可好吃了。
黎向浠拿了兩包放到推車裏,但她沒有買下火鍋的材料,因為一個人吃,她怕自己會哭出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哭了。
小時候她愛哭,去學校總哭,黎蔓就騙她說:“你一哭,媽媽幹活的時候就心慌慌的,你一笑,媽媽就覺得渾身舒坦。”
所以黎蔓出事之後,黎向浠就不哭了,而且沒事幹就笑,她想,那樣黎蔓能舒坦些。
購物結束,已經臨近正午。
抱着一大袋米面零食,黎向浠慢吞吞走在返回老宅的路上,太陽很大,黎向浠額頭直冒汗,胳膊發酸。
走出超市那條街之後,就是通往別墅的柏油路,路面平坦,路上也沒什麽人,只有矮矮的影子陪在她跟前。
黎向浠低頭,擡腿逗着它,像是和它在同步起舞。
沒一會兒,布加迪從後方開來,停在路邊跳舞的女生身旁,她并沒有發現,也察覺不到駕駛座上,有一雙幽黑的瞳孔在盯着她。
看着她一蹦一跳,嘴角微揚,很是開心的模樣,裴非想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那會兒他也沒有什麽朋友,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不過也會很開心,現在想來,當時也不知道在開心什麽,很傻。
裴非沉了一口氣,在胸口比劃了“對不起”的手語,比劃了兩次,像是在練習待會兒要出現的場景。
但很生疏,他已經很久不用手語了,最後他選擇放棄,道歉的話還是直接說出口要好一些。
他手垂下去,不小心碰到了喇叭,波瀾不驚的瞳孔,卷起一陣錯愕的風。
嘀-
黎向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玩得不亦樂乎,身後引擎聲靠近她都沒聽到,直到這個聲音傳來,黎向浠才擡頭。
布加迪不知何時停在她左側,車窗按下去,駕駛座上,裴非戴着鴨舌帽,蓋住大半的眼神。
她和布加迪還有一米多的距離,太陽光填滿縫隙,地表熱氣騰騰,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受到裴非身上的冰涼。
前兩天的對峙還歷歷在目,耳邊拳頭揮出的動靜還未消散,以為裴非又要給她下馬威,使絆子,黎向浠的心繃了起來。
她緊了緊手臂,抱着袋子埋頭往前走,當做看不見他。
布加迪在她身旁移動。
黎向浠加快腳步。
布加迪也跟着加速。
……
黎向浠餘光悄悄看着車子,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她總是覺得來者不善,于是腳底越走越快。
但車子總歸比人速度快。
布加迪往前開,超過了她出去。
黎向浠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熬走了那個冷冰冰的人。
下一秒,布加迪在她前方兩米處停下,那個冷冰冰的人打開車門走到她跟前。
黎向浠前進的方向被高大的身影攔住,她不敢擡頭看,生怕又看見那晚他猩紅的眼睛。
只是來人并沒有說話,就這樣站着。
這樣站了一會兒,黎向浠的汗更多了,她覺得自己在被架在火上烤,背面是太陽,前面是燒得旺盛的火炭。
她把他當做空氣,從另一邊繞着走。
裴非也跨一步,再次攔住她的去路。
只是這次他們距離拉近了,就像昨晚那樣,她差一點撞進他胸口。
黎向浠受到驚吓,條件反射後退,然後喃喃解釋說:“我只是去了一趟超市。”
言外之意,沒有幹別的,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有叫他沈裴非,先不要生氣。
裴非手指蜷了蜷。
女生的腦袋很低,她一眼也沒有看他,明明上次她還義正言辭要求他道歉的,似乎,為了不搬出去,她在委屈求全地妥協。
裴非垂下眼,帽檐蓋住的陰影裏,內疚席卷在漆瞳,風起雲湧。
盡管如此,他也只能喉嚨幹啞地“嗯”一聲。
他思考自己為什麽說不出抱歉兩個字,他似乎沒有和誰道過歉,或者說,他的人生過于特殊,似乎沒有機會跟任何人道歉,也沒有機會跟別人有這種奇怪的糾葛。
黎向浠沒看見他的歉意,她只想到上次裴非說的,搬不搬走這件事,由不得她。她以為,這次他是要攔着不讓她回老宅的。
“我說了,我不會搬走的。”黎向浠擡眼,目光炯炯。
她是害怕的,掌心冒冷汗,裴非長得高,攔在她跟前的時候,還踩在她的影子上,帽子投下的陰影,襯得他五官很吓人。
裴非躲開她眼神,又“嗯”了一聲。
他的習慣就是簡單潦草地“嗯”,很簡短,聽上去對這件事很不在乎,加上眼神錯開,讓黎向浠以為,他跟那晚一樣,很不屑。
她繞開他。
裴非伸手,要抓她的袋子。
以為他又要動手,黎向浠抱緊袋子躲開他。
“你要幹什麽?!”
裴非微微一怔,見她閃躲,他幹脆直接搶袋子。
“哎!”黎向浠要搶回來,但裴非身形太高,像一堵牆,再搶就撞到他懷裏了,她只好将手縮回來。
袋子裏裝有不少牛奶飲料,很重,黎向浠就是提不動才抱在懷裏的。
裴非提在身側卻像可有可無那般,站得筆直,唯一改變的,是他手臂發力,帶動了平日裏隐藏的肌肉。
“上車。”裴非說。
“你要帶我去哪?我是不會搬走的!”黎向浠警惕着,她攥着衣角後退,在背後悄悄握起防禦的拳頭。
裴非看向她隐匿拳頭的位置,許久才輕輕擠出兩個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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