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 第四章

趙珩再醒來已是翌日。

趙珩尚在半昏半醒間,痛楚連綿不絕,他疼得悶吭一聲,睡意散去了大半。

趙珩緩緩睜開眼。

一片漆黑。

嗯?

趙珩又眨了眨眼,再睜開仍無半點光亮。

他擡手,朝自己的眼睛摸去,觸之只覺異常冰涼柔滑,不是皮膚,而是,他捏了捏垂下的料子,而是一條黑綢。

黑綢被縫成了條中空帶子,內裏放着解毒化瘀血的藥材,敷在他眼睛上涼意徐徐,卻不覺得刺痛。

想來是昨日他昏過去後,姬将軍命人給他敷的藥。

趙珩一手玩着臉上綢帶,一手往身下摸。

他對自己下手沒輕沒重,一寸一寸按過去,碾得掌下皮膚泛起了層紅。

趙珩心道傷口少有。

多是被大力拖拽撕扯所致的挫傷,傷處皆上好了藥,包紮得極妥帖。

趙珩舔了舔幹澀的唇角,意料之外的藥味滾入口中,酸澀交織,苦得他皺眉。

連皇帝被瓷片割破的嘴唇都用了藥,趙珩随口感慨一句:“好心細的大夫。”

話音出口,啞得連趙珩自己都怔了幾息,自昨日醒來後他就滴水未進,又和姬将軍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眼下喉嚨火燎般的疼。

周遭寂靜,無半點人聲。

趙珩緩了緩,勉強撐着起身,欲這麽瞎着下床,試試能不能摸到杯茶。

趙珩腿不動則已,一動就……

趙珩直挺挺地砸回床上。

根本動不了!

他的腿本先前就沒有知覺,趙珩躺着時雙腿沉且冷,他本以為是毒素侵體所致,不料他一動,就聽到了一陣響動。

“嘩啦——”

是鐵鏈碰撞的脆響。

趙珩綢帶下的眼睛裏流露出了幾分呆滞。

他不可置信地用手按上雙膝。

原本該是膝骨的位置,此刻被一圈冰冷的縛具取代。

這副鎖鏈做的極精巧,縛具與皮膚之間留了恰到好處的空隙,足夠亵衣穿過其中,不至令玄鐵磨傷皮膚,又不笨拙寬大,倘被縛者穿上外袍,不盯着瞧,難以看出他身上還戴着一副枷鎖。

手指碾過縛具。

趙珩震驚。

這個造孽東西上居然還刻着花紋!

趙珩表情扭曲了一瞬,他一點一點摸過枷鎖上的紋飾,感覺到手指下的花紋邊緣張揚狹長,勉強能辨出是某種鳥的羽毛。

凰羽。

趙珩不猜都知道鎖鏈上刻的是什麽。

姬氏沒滅國之前以燕為國號,燕人崇鳳,其祭祀的圖騰便是鳳凰。

鳳凰在燕國地位尊崇,與鳳相關的圖樣紋飾便只有姬氏王族能用。

這幅縛具的主人是誰不言而喻。

趙珩當年覺得姬循雅無論發簪衣袍還是劍鞘馬鞍,周身所用之物凡空白處皆有鳳凰羽為飾已經夠腦子有病了,不期數百年後姬氏的後人還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姬循雅要是還沒投胎,一定會把此人引為知己。趙珩腹诽道。

時隔百年,他又被姬氏于小處上的極盡細致給震撼了下。

雖然權臣手中發號施令的傀儡皇帝要有做傀儡的自覺,被控制失去自由都是常事,但,趙珩喃喃:“綁着朕究竟有何必要?”

以他的身體狀況,哪怕身上什麽東西都不放,他都未必爬得出寝殿。

趙珩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清了清嗓子,揚聲道:“有人嗎?”

回聲出來。

趙珩:“……這不會是地牢吧?”

朕只是一個可憐的瞎子。

他擡頭,落在臉上的陽光告訴他,他還沒凄慘到被押入暗室囚禁。

“嘎吱——”

趙珩收聲。

門打開,腳步聲由遠而來。

門又被從外輕輕阖上。

趙珩歪頭,轉向聲音的方向。

他看不見。

來人卻看得清晰。

烏黑的綢緞蒙在眼睛上,從耳邊繞過,自後腦處系上。

或許是怕趙珩慌亂之中扯下綢帶,贻誤治療,綢帶被系成了個死結,餘下的黑綢垂落,混在皇帝散下的長發中。

趙珩張口,“是誰?”

唇瓣開阖。

他唇上本沒什麽血氣,卻在眼上的烏黑映襯下,顯出了幾分顏色。

濃黑、潔白,還有,星點水紅摻雜其中。

反差鮮明得刺目。

來人腳步未停,大步走到他面前。

藥氣撲面而來,趙珩下意識屏住呼吸,旋即又放松了。

倘若姬将軍改變主意想殺他,不必用這麽迂回的法子。

藥味萦繞在鼻尖,趙珩自醒來後就一直被各種苦藥熏着,覺得此人身上的味道也不難聞,苦中又帶了點沉水木的香氣,頗像趙珩生前親自挑選過的一塊沉木棺材板。

得不到回應,趙珩亦不着急,道:“這位,”他不知是男是女,思量一息,“愛卿,能否給朕倒杯茶?”

有視線不輕不重地落在趙珩臉上,審視般地打量。

如同在衡量他所值幾何。

趙珩微微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再從容值錢點。

不至于被活活渴死。

這人看了他片刻,轉身而去。

趙珩郁悶道:“愛卿,既然來了,何必急着走?就算要走,也先……”

他停住。

趙珩聽到了茶注入杯中的水聲。

須臾之後,他端着水回到床邊。

趙珩仰面,安安靜靜地等着。

趙珩雙眼被黑綢蒙住,他身上那種深入骨血的恣意不遜就少了大半,仰頭靜候時,看着還有幾分難得可貴的乖順。

一杯茶貼到趙珩唇邊,微微傾斜,似乎要喂他。

這感覺太微妙,趙珩只有上輩子垂死時被太子這樣侍奉過,他伸手,想要去拿茶杯。

手指還未碰到杯壁,茶杯就一下被移開。

趙珩挑眉,有些猜不準此人的意思。

趙珩放下手,茶杯又回到唇邊。

既然對方執意要喂,趙珩也不再推辭,幹脆不再費力撐着,往後一仰,躺靠在引枕上。

他啓唇,微一颔首。

姿态悠閑得不像受制于人,倒似在示意自己沒有眼色的仆下過來服侍他。

來人垂了垂眼,明知趙珩看不見,還是下意識收斂了眸中流轉的情緒。

他上前,去喂趙珩。

茶水一點一點地流入口中,這人不知是怕嗆到他,還是存了其他心思,喂得極緩慢,一杯茶足有小半刻才喝見底。

即便如此小心,還有丁點水漬淌到了趙珩的下巴上。

一杯茶入腹,趙珩滿足地眯了眯眼。

“多謝。”

話音裏天然帶笑,讓人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是不是內裏也蘊含着這樣明媚的笑意。

趙珩道:“卿可否告訴朕,卿的名字,”趙珩道:“朕總不能一直叫你愛卿。”他想了想,“一直叫也無妨。”

來人拿開茶杯。

趙珩雖自信,但還沒到能覺得剛剛占據陪都,此刻定然公務纏身的姬将軍會有閑情逸致來給他喂水的地步。

既無可能,也無必要。

“姬将軍呢?”趙珩又問。

他不好奇姬将軍在哪,但此人越不和他說話,趙珩就越想問出幾句來。

他天生就是愛撩閑的性子。

趙珩聽到一陣沙沙響動,仿佛是布料擦磨的聲響。

“你是受命來服侍我的宮人?”

無人回答。

他半跪在床邊,俯身向趙珩靠近。

黑綢下的長睫輕顫,趙珩對此人的靠近似一無所知,“為何不言?卿難道,不會說話嗎?”

趙珩見過,有些王侯世家會用啞奴來服侍人,啞奴不會說話,既能保守秘密,便是被有心人收買也無用,又無法與服侍之人對談,任何信息都不會洩露給對方。

服侍他這樣一個身份尴尬的皇帝,啞奴再合适不過。

藥香愈濃。

趙珩彎了下眼。

電光火石間,他一把抓住了這人伸向他的手!

他出手太快又太穩,根本不像個瞎子。

來人毫無防備,居然真被趙珩把手握住。

趙珩的五指合攏,與此人骨肉親昵地貼合,後者仿佛驚了驚,手僵硬地落在趙珩掌中。

這只手中既無刀刃,也無毒藥,有的只是……趙珩納罕,手帕?

原來方才的聲響是這人在拿手帕。

此人的手指很是修長,經絡分明,骨節棱棱凸起,摸起來冷硬硌人。

這是一只男子的手。

趙珩其實有些懷疑對方究竟是不是人。

因為他的體溫太低,與他貼着,仿佛攥了一塊冰。

趙珩空閑的那只手一勾,将帕子拉拽過來。

“多謝。”趙珩随意拿這塊帕子擦了下唇邊水漬,而後微微湊近,朝他笑道:“卿不會說,可否寫給我?”

手指在這人掌中劃動,皇帝力道放得很輕,怕對方不懂他的意思,指尖刻意挪動得緩慢。

略帶薄繭的指尖一點一點蹭過掌紋,所到之處,好似受貓舌頭舐過,癢得人脊背發麻。

趙珩笑,“像這樣。”

倘趙珩的眼睛沒被蒙上,任誰都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溫軟的期待,令人,不忍辜負。

下一刻,對方動了。

他如被蠍蟄,猛地抽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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