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第三章

欺君罔上的逆臣聞言非但不惱,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臣入城前,聽聞陛下受奸人蒙蔽,誤解了臣的一片赤誠之心,”許是體恤趙珩是個半聾,他慢條斯理道:“恐懼之盛,竟到了要飲藥自盡的地步,今日得見陛下天顏,方知流言荒謬。”

“陛下膽略過人。”另一只手順着趙珩的下颌向上摸去,他指尖上蹭了皇帝方才吐出來的血,沾了血的鐵器滑膩而冰冷,在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紅痕。

言辭恭敬,動作卻輕慢至極。

被鐵甲包裹的手指一路游走,肆意亵渎着他口中的帝王。

被臣下如此欺辱,皇帝但凡有二三分骨氣,都無顏茍活于世。

趙珩當然沒有——沒有骨氣。

大昭朝的開國皇帝,在面對着幾已占據他半壁江山的逆臣,勉強将自己從起死回生的狂喜中抽出來,喘了口氣,慢慢道:“姬将軍謬贊。”

他的話音裏竟還帶着笑。

趙珩想忍,但沒忍住。

姬将軍居高臨下地俯瞰着皇帝,從他的角度看,帝王這幅模樣實在說不上有何種威儀,因玉帶被解下,皇帝的朝服散亂得不成樣子,只要他稍稍低頭,就能看到一截被素色裏衣遮擋着的腰。

姬将軍的視線不着痕跡地向上一移。

看臉,皇帝就更狼狽了。

他之前因靖平軍一路窮追不舍,日日夜夜借酒消愁,只待酩酊大醉之後才能睡着,長期縱酒少食,他消瘦好些,眉骨愈顯棱棱。

面色慘白,幾無血氣,皇帝渾身上下所有的血色都堆在了唇角和耳邊,不過,是流出來的那種。

此時此刻,他看居然還是樂呵呵的。

亡國近在眼前,皇帝到底在高興什麽?

姬将軍幾乎為皇帝的沒心沒肺感到驚異了。

包裹着趙珩喉嚨的手掌輕輕一攏,姬将軍問:“陛下在笑什麽?”

他用的力氣恰到好處,足夠趙珩不被憋死,但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要命。

趙珩無神的眼珠轉了下,目光在扼着他喉嚨的手上一閃而過。

“朕在笑,”趙珩道:“姬将軍果然青年才俊,今日朕見将軍,開懷之至,難以,”他咳嗽了一聲,唇角滲出一片黑紅,“掩飾。”

疼痛如絲刃,細密纏綿地裹住了趙珩的五髒六腑,随着他呼吸起伏間,切入身體,割得皮肉散落,鮮血淋漓。

趙珩疼得小指蜷縮,面上的笑容卻有增無減。

污血順着嘴角淌下,從下颌到脖頸都染得黑紅。

皇帝素日養尊處優,甚少出門,生得比尋常男子白好些,加之中毒失血,未遭血液濡濕,裸露在外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

濃豔的紅黑兩色間,偏偏生着一截雪白的脖頸。

脖頸纖細,大半被扼住,鐵器碾着肌膚,在邊緣了壓下道道帶着花紋的淤紅。

倘他想,只需再用一點力,就能生生掐斷皇帝的頸骨。

姬将軍俯身,在皇帝耳邊道:“好……”

好什麽?

聲音極輕,趙珩聽不見。

一縷熱氣拂過耳垂。

趙珩不适地皺了下眉。

先前喘氣冷得像個死人,突然活了,讓人免不得震悚厭惡。

“那陛下,”姬将軍問:“可想再開懷些?”

掌下脖頸淺青色的血管因疼痛贲鼓,可憐兮兮地跳動着,長指一搭,姬将軍刻意碾了兩下,仿佛能感受到下面汨汨流淌的鮮血。

趙珩不想都知道此逆臣賊子絕對說不出什麽好話,斷然拒絕,“不必,朕見到将軍已是欣悅至極,樂極生悲,朕……”

手指施力。

趙珩有氣無力地咳了聲,朝姬将軍吐了一小口血。

心道你不讓朕說,還裝模作樣地問個屁。

他沒力氣,大部分都淌到了自己下颌上,還有一小點點,飛濺到了姬将軍潔白的面頰上。

姬将軍毫無防備,又腥又甜又苦的血腥氣倏地在鼻尖炸開。

他眸光沉了沉,擡手将臉上的血抹去。

姬将軍微笑着說:“臣就在曲州,不知京中風貌,陛下可喜歡出宮嗎?”他不需趙珩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自昌平皇帝以來,朝局動蕩,官府加稅頻頻,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他垂眼,看向趙珩。

他睫毛長且密,微微垂眼時,如同展開了把小扇子。

有長睫遮擋,他的眸光就顯得沒那麽鋒利泠然了,這般安靜看人,透出了些詭異卻美麗的娴靜。

倘若趙珩看得見,一定會覺得這鬼氣森森還要竭力批人皮扮君子的模樣很眼熟。

趙珩啞聲道:“是朕之過。”

他認得坦然。

既然用了趙啓的身體,只要他還當一天皇帝,趙啓幹的那些破事就不可能全然與他無幹。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一城一池奠定的基業,他既醒過來,還占了這麽個得天獨厚的身份,要他罷手,絕無可能。

姬将軍似乎并不意外他會承認,一笑,繼續道:“人皆向往太平盛世,譬如太-祖初建國時,連說書先生,現下都更愛講太-祖故事,臣起兵前,還去聽了本講太-祖的書。”

他的語氣太懷念,趙珩怔了一息,神情流露出了幾分古怪。

若非脖子還在姬将軍手裏,他一定會笑出聲。

難不成,這位以靖難平叛之名起兵的姬将軍還是個對昭朝現狀痛心疾首的忠臣良将不成?

“第一回開篇說的是,先朝意氣絕,太-祖提槍入秦關,”姬将軍手上用力,輕而易舉地将皇帝拽了起來,“陛下是太-祖後裔,是否很仰慕太-祖?”

趙珩毒發疼得已經感受不到這點難受了,他掀開眼皮,做出了個和姬将軍對視的樣子。

趙珩誠懇地提議:“将軍已經謀反了,眼下戍守阖宮的兵士皆唯将軍命是從,朕的身家性命将軍予取予奪,”他一口氣說的太多,差點沒把自己累死,可能是缺氧導致的幻覺,他竟品出了苦中作樂的快慰,“不過在将軍一念之間。”

姬将軍還是笑,“哦?”

“何需裝模作樣,”趙珩用盡全身力氣擡手,拍了拍姬将軍扼着他脖子的手,很苦口婆心,“要殺就殺了,太-祖可不想見朕。”

說那麽多廢話,不就是要他去死嗎?

在趙珩一口氣說完後,他感受到姬将軍目光利利地刮在臉上。

姬将軍看得很慢,好像第一次見皇帝似的,目光如有實質,一寸一寸地在他臉上碾過。

他極細致,在趙珩沒有神采的眼睛上停留了許久。

趙珩覺得這是被他說破心思的惱羞成怒。

姬将軍幽幽嘆了口氣,“既然陛下一意如此,臣不敢阻攔。”

朕一意如此什麽了!

聽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還沒見過幾個臣要君死的。

趙珩喉間凝着一團血氣,說話愈發艱難,他幹脆将眼睛閉上省力,“皇陵還未修好。”

姬将軍張口欲言。

卻聽趙珩又道:“将朕埋太-祖泰陵中吧。”

姬将軍用力的手一頓,再開口時,語氣可謂柔和,“陛下說什麽?”

卻半點松手的打算也無,大有趙珩說的話他不滿意,就将趙珩直接掐死之意。

“朕說,”趙珩頭軟綿綿地低着,“将朕埋入泰陵。”

姬将軍唇角的笑登時煙消雲散。

皇帝知道他遍尋太-祖陵墓,他在拿太-祖陵,同自己做交易。

手指蹭過趙珩脖頸上的血,将他弄得更髒。

更狼狽。

當真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姬将軍一眼不眨地看着已近垂死的趙珩,飲過毒酒,連神智都不清了。

他不必動手,只需要再等等。

皇帝就會死在他眼前。

纖細的長頸已無甚力氣支撐,無力地垂着。

如白鶴折頸。

姬将軍溫言道:“臣遍尋發丘中郎将,想來不日就會有結果。”

“姬将軍非我趙氏族人,太祖陵寝所在,唯歷代帝王可知。”

這話完全是扯謊,自他和他兒子死後,泰陵究竟在哪已成絕密,後世帝王無一人知曉。

趙珩氣若游絲,姬将軍不得已将他又往上拽了拽。

趙珩痛苦地悶哼了聲,大有姬将軍再用力,他就真死了的意思。

姬将軍五指一松,将趙珩放下。

新鮮的空氣源源不斷地湧入。

趙珩不敢大口吸,怕猛地吸氣再嘔出血來。

他低聲道:“太-祖早知道死後諸國遺民貴胄定不容他泉下安息,所以将陵墓埋得極其蔭蔽,以姬氏,”說到這,他到底沒忍住笑了下,于是血又往外溢,“對太-祖的深仇大恨,若能輕易尋到,太-祖早就曝屍荒野了,還能留将軍尋找至今?”

血線滑落。

姬将軍似乎被這幾滴血吸引了注意力,靜默須臾,反問道:“誰說臣要挖墳掘屍?”

趙珩道:“陪都盛傳将軍欲要挖墳,原來是朕誤會将軍了,将軍是對太祖一片仰慕之心,只為見太祖一面。”

手指輕輕在他唇間點了點,好像在提醒他謹言。

姬将軍收回手,二指一撚指尖血跡,漫不經心地說:“明知道臣要挖墳掘屍,陛下做的孝順兒郎,若是太-祖泉下有知,當如何呢?”

趙珩心道,朕若是早知道,先不放過的就是你們姬氏一族。

前有姬循雅,現在有來了個不知名的姬将軍,他難道先前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挖了姬氏的祖墳嗎!

“太祖泉下有知,定然為有将軍這般忠臣良将而,龍心甚慰。”趙珩答。

姬将軍無言幾息,下一刻,卻聽趙珩笑道:“将軍既是為保駕而來,眼下奸臣業已伏誅,不知将軍何時護朕回宮?”

姬将軍的目光倏然變了。

他也笑,“陪都不好嗎,陛下。”

趙珩彎了彎眼,他很愛這樣笑,“陪都景色宜人,但偏安一隅,長居陪都,北方恐會生變。”

從皇帝身上的傷來看,他是被人灌了毒酒,其目的唯有一個,便是,絕不能将皇帝留給即将到來的姬将軍!

姬将軍起兵的旗號是保駕,就說明,他還未控制整個昭朝,天下尚未歸心。

而姬将軍選擇親自來見皇帝,而不是令手下将軍過來處置,從一開始,就證明了趙珩猜測是正确的。

這個反賊頭目需要天子,至少在皇帝自願禪讓,他選出新帝之前,他都需要皇帝存在。

而趙珩以皇陵所在為交易,則能保證,自己活得再久一點。

方才種種,不過是一個新權臣對皇帝的威懾。

但趙珩也很奇怪,這位姬将軍居然有閑心和他說了這麽多話。

皇帝本就身體羸弱,又服下劇毒,趙珩能在震痛下和姬将軍打機鋒已是韌性驚人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來。

如他所料,姬将軍一把接住了他。

他整張臉幾乎都在将軍的掌心中,污血從唇角湧出,滾入姬将軍掌心。

姬将軍手指小幅度地攥了下,似乎在嫌棄這血污濁。

血液順着他的腕甲汨汨流淌,染紅了鐵甲上的花紋。

此時已是傍晚,金烏将沉。

皇帝單薄的脊背在發顫,是個馬上要死的樣子。

仰面時,霞光落入皇帝眼中,如一團烈焰燃燒。

趙珩笑,恰如個聖明君主對待臣下般,溫言細語。

卻不容置喙。

“有勞愛卿。”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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