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07章 第七章

極盡卑順恭敬,便是掖庭中從小教養的內侍仆從,都要自嘆弗如。

趙珩轉向程玉。

縱然知道趙珩不可能看見,但程玉還是産生了種被趙珩凝望着的錯覺。

他垂首,做出副不敢直視天顏的虔敬模樣。

趙珩不知想到了什麽,驀地一笑,道:“好啊。”他反手一扣,将程玉的手攏在掌中,“你來服侍朕。”

旋即不待程玉有所反應,便毫不猶豫地放開手。

手停在半空,程玉靜默須臾,慢慢放下。

“玉卿,”片刻後,趙珩笑眯眯道:“朕仿佛聽到李太醫的聲音了,你去迎他。”

語畢,他便聽到了衣料摩擦的聲響。

程玉從床上起身。

趙珩偏頭,聽見腳步聲由近到遠,簾栊上的珠簾輕撞脆響後,就很是模糊了。

殿外庭院內,夜風徐來。

時下雖已入夏,夜裏風起,仍舊有些冷意。

李元貞站在廊下,與一列披甲持刀的護衛面面相觑,強忍着往掌心裏哈氣的欲望。

如非必要,李元貞當真不想來潛元宮。

潛元宮本不是皇帝寝宮,乃是二百年前太-祖幸陪都時長居的宮室,雖日日打掃,年年修繕,看起來與新建宮室無甚差別,但還是掩蓋不住其中長久無人居住而透出來的寒氣。

眼下皇帝被迫住在潛元宮,整個潛元宮就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

護衛裏裏外外被安排了五層,庭院內的護衛更是姬将軍的精兵近衛,每四個時辰輪換一次,日夜不歇,便是生了雙翅的鳥,恐怕都難以從潛元宮飛出去。

除了姬将軍,任何人進入潛元宮都要裏裏外外地搜身,以防夾帶了不該帶的東西進來。

李元貞手捧藥匣,垂首安靜地站在門外,只等通傳後,自己好進殿暖暖。

腳步聲傳來。

李元貞飽含期待地擡頭。

有人推門而出,殿內暖意融融的龍涎香也随着門開向外逸散。

在看清出來的人是誰後,李元貞雙眼陡然瞪大。

“将……”只來得及發出輕得連李元貞自己都聽不見的氣音,在看見對方擡手示止的動作後一下頓住。

他怎麽在這!

程玉接過藥匣,朝李元貞略一颔首,折身而返。

李元貞站在門口,驚得半天沒動。

姬将軍為何這麽晚在潛元宮?

不不不,他于皇帝而言是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他什麽時候都不該在潛元宮!

便是篡奪神器的權臣,也都避免與皇帝見面,免得出現令彼此都難堪的場面,李元貞本以為姬将軍令皇帝住在潛元宮,便是有意減少接觸,結果,結果……

李元貞目露驚駭。

他沒看錯,姬将軍把藥拿進去了,他是,要給皇帝換藥?!

“李太醫,該回去了。”一護衛道。

李元貞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答了什麽,連聲道;“是,是。”

此刻,內殿。

程玉帶了滿身涼氣進來,靜靜在皇帝五步開外的地方多站了片刻才過去。

趙珩早聽見他回來,不明所以,朝程玉招了招手,輕笑着問:“玉卿,站在那作甚?”

程玉聞言,捧着藥匣的手不由得一緊。

在這等境遇下,皇帝非但不怒,話音裏反而還帶了幾分開懷。

好像,皇帝當真為見到他而高興似的。

程玉沒有任何反應,趙珩疑惑喚道:“玉卿?”

這才聽到了程玉的腳步聲。

程玉将藥匣放下,打開後把趙珩要用的藥一樣一樣取出來,按照瓶子高矮,依次在桌案上擺放整齊。

藥香随着程玉的動作四散。

這些藥的味道,和程玉身上的一模一樣。

趙珩揚了揚唇,感受到了一陣,說不出的有趣。

“玉卿對朕用心之深,”趙珩道:“朕甚是動容。”

“咔。”

回應他的是藥瓶被放到案上的一聲響。

程玉不為所動。

他繼續從藥匣中拿出已經浸泡好的藥袋,置入綢帶中。

仍是黑綢,昭朝尚水,黑色乃是帝王朝服中,最莊重尊貴的顏色。

卻以朱紅錦線糅金絲為繡,在綢帶正面繡滿了凰羽,洋洋灑灑,極盡堂皇華麗。

“你對朕這樣用心,”趙珩話音含笑,“朕應當,賜你點什麽呢?”

帝王賞賜仆下,自然是施恩,姿态合該矜傲而高高在上。

可望卻不可觸碰。

話音未落,趙珩便覺後腦處的綢帶一松。

程玉動作輕之又輕地為趙珩解下黑綢。

乍然見風,趙珩立時閉了眼睛。

淤血還未化開的雙眼非常脆弱,皇帝雙目緊閉,還是在阖目時感受到了丁點濕潤。

一縷黑發撒入程玉手中,因趙珩的動作輕輕地剮蹭着手心內的傷口。

又癢又疼,如蟻鑽咬皮肉。

程玉垂眸,看着這縷長發。

只要他想,手上稍稍用力,就能讓這長發的主人吃痛,跌入他懷中。

內殿安靜,程玉卻覺得耳邊鼓噪,喧嚣得令他覺得心煩異常。

他将用過的綢帶入匣中,轉而拿起新的。

卻沒有立刻覆上。

綢帶中間重兩邊輕,在沒有着力點時很容易下滑,于是兩端在上,中間便壓住了趙珩的鼻梁。

帝王膚色蒼白,眼下綢帶卻紅黑交織,粲然奪目。

如一尊雕琢得過分精美的神像,蒙眼的紅綢已然落下,只待神明睜開雙眼。

渡化世人。

“玉卿?”趙珩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許久,忍不住道:“朕受得住。”

程玉長睫輕顫,無聲道了句,是。

綢帶上拉,将趙珩的雙目全然蓋住。

甫一被蓋住,趙珩便覺雙眼處涼中帶疼,又夾雜着難以言喻的癢。

想抓撓,卻不得不忍住。

趙珩輕嘶了聲。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他醒過來時不疼,是因為換藥後最難受的那段時間,他昏過去了。

綢帶還未系好。

程玉悄無聲息地湊近,顏色偏淡的眼珠盯着趙珩的臉看。

給趙珩換藥一件讓人很上瘾的事情,至少令程玉上瘾。

帝王表面性情随意,灑脫愛笑,實則心如匪石,意志極堅,最最不可動搖。

此刻,卻毫無防備任由他掌控。

五指猛然收緊,輕而易舉地戳破了掌心內剛剛結痂的傷口。

程玉無聲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尖銳的疼痛令他耳邊的喧嚣頓止。

趙珩臉上綢帶忽地一緊,皇帝毫無防備,又嘶了一聲。

他感慨:“玉卿,姬将軍一定對你很好。”

程玉知道皇帝說不出什麽好話,幹脆不理,染了血的掌心向後一側,單手将趙珩後腦處的綢帶捋平,與長發分離出來。

雖然他知道,馬上,這一切就會被趙珩弄亂。

趙珩斷言:“你一定沒服侍過人。”

程玉不答。

“或者,”趙珩揚唇,是個自覺洞察人心的得意姿态,他偏頭,眼瞎的人不知遠近,幾乎與蹭過程玉的鼻尖,“你是故意要朕疼。”

溫熱吐息拂面。

掌心還在刺痛,可醒神的效果驟減。

陛下,程玉順手在趙珩肩上寫道:多慮了。

趙珩彎眼,道:“玉卿,朕有事求你。”

手指在趙珩肩膀點了點,程玉示意他說下去。

皇帝在一派難得的安閑中開口,他道:“玉卿,能否将朕膝上的縛具解開?”

程玉也學趙珩那樣彎唇,淡色的薄唇勾起,是個冷笑的弧度。

饒是他生得再好,這樣笑都顯得森然。

可惜趙珩看不見。

皇帝嘆了口氣,說:“姬将軍實在多慮,朕這樣的身體,便是沒有枷鎖束縛,又能跑到哪裏。”

趙珩說自己身體不好,程玉就去看他。

皇帝身量修長,卻空有一個挺秀的漂亮架子,身體單薄而無肉,中毒受傷後更羸弱,比紙糊的也結實不到哪裏去。

誠如他所言,這樣的身體,走幾步路都要氣喘籲籲,就算不鎖着他,他也跑不了。

更何況,潛元宮內外還有森嚴守衛。

姬将軍給他戴的這幅鎖鏈,實在很沒必要。

程玉微微笑,在趙珩手心內慢悠悠寫道:絕無可能。

趙珩也不氣餒,“朕被鎖着,又有諸多不便,且無法宣之于口。”

越不能宣之于口,就越讓人想聽。

程玉知道趙珩故意為之,但他想看看趙珩還能說出什麽來,上鈎得很自願,遂寫道:哪裏不便。

趙珩扭捏了一會,才以一種聽起來很做作,實際上更做作的語調道:“沒法去解手。”

程玉:“……”

好像驚于皇帝居然沒有一點羞恥地說出口了。

趙珩興致勃勃,“朕被捆着,身體又極差,便是讓人攙扶,都難以行動。”他竭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凝重些,“朕能接觸到的外人不多,唯玉卿日日可見,若不解開鎖鏈,就只……”

程玉捏了一下趙珩的肩膀。

趙珩停下。

倘若趙珩沒被蒙住眼睛,程玉覺得,自己應當看得見皇帝眼中的期待。

冰涼冰涼的指尖在肩上游走,堪堪擦過領口的肌膚。

程玉寫道:奴抱陛下去。

趙珩呆滞了幾息,以為自己感覺錯了,不由得開口道:“什麽?”

怕隔着衣服趙珩分不清筆畫,程玉手指上移,落在皇帝的臉上。

他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奴抱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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