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淡藍
淡藍
撞上貝恩陰鸷的視線,翻譯官趕緊再譯費格萊的話,貝恩不以為意地理了理軍帽:“我并沒有接到指示。”
軍犬已經撤回,費格萊沒有理會貝恩,而是松開掐脖的手。別爾再次奪得呼吸,盡量把身體往粗壯樹幹上靠,猛咳不止。
貝恩不滿費格萊的無禮,刮了一眼別爾流血的腹部,拿起手槍對準。
下一秒怒罵:“滾開費格萊!”
別爾看着擋在身前的挺拔背影,一時有些晃神。
費格萊沒有說話,而是擡手,又是熟悉的擡手。
別爾看着那只手,虬結有力,白皙潤澤,像是剛被雪清洗過一樣,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一個士兵跑來,把文件遞給貝恩,“貝恩少校,這是您的調令!”
費格萊放下手,并沒有任何挪步的意思。
貝恩陰着臉翻閱文件,上面赫然寫着:讓法國成為帝國的一部分。
他得帶兵入侵法國,這是帝國的命令,他也深感榮幸,但要先殺了別爾再走:“戰俘受傷的,擊斃。費格萊少校,您這是在公然抗命嗎?”
費格萊巍然不動。
“貝恩少校,您剛才差點引起大規模騷亂。”
一個人從森林深處走來,身後跟着一支小隊伍,他身形颀長,面帶微笑,在硝煙裏實屬難得。
貝恩的槍口一挪,對準了蜷在地上哀嚎的卡爾列,扣動扳機。卡爾列再無聲息,他傷得太重了,半邊臉已經被狗咬掉,死亡也算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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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爾捂着腹部,滲出的鮮血粘膩了五指,視線緊鎖住身前的黑制服。
貝恩的話還在繼續:“尤納斯少校,鐵的紀律才能換來血的榮耀,希望您和費格萊少校能深刻領會!”他撂下話就走。
尤納斯笑着目送他,然後走向費格萊:“受傷的小熊呢?”
費格萊看了他一眼,離開。
沒了遮擋,別爾終于撐不住往下跌,尤納斯上前攙住他,別爾掙紮。
尤納斯笑:“想讓我生吞你?”
別爾聽不懂,只覺得怪異。他見過很多德國士兵,但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的。他笑得很特別,既不是嗜血的興奮,也不是陰狠手辣的前奏,反倒像冰雪消融後大自然饋蹭的暖陽。
“你腹部受傷,止血,需要。”尤納斯換上了蘇聯語,很蹩腳。
別爾能感受到他的真誠,盡管不知道這真誠裏有多少真真假假,可沒理由在受傷的情況下找死。不管怎麽樣,有機會活下來,就不能扭扭捏捏的。
尤納斯接過随行軍醫遞來的醫藥箱,“我學過醫,幫你。”
他說得很慢,生怕別爾聽不懂。
別爾不再理他,而是放眼,卡爾列已經被拖走,血跡過多,雪都被染紅了,他們就借用外力踹雪掩蓋。是怕洩露行蹤嗎?可這幾個月蘇軍防線多處潰敗,怎麽可能有人追來搭救?
自危都不夠。
不遠處的費格萊不知道和随從士兵說了什麽,不久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個黑麥面包。
餓了好幾天,大家都狼吞虎咽,有人活生生噎死,被拖出隊伍扔到一旁,于是就有人撿起他的黑麥面包替他吃了。
別爾沒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
尤納斯幫他清理傷口也沒有反應,直到男人以擁抱的姿勢覆過來,別爾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擰。
當然,只是應激防衛,別爾手下留情了,否則這個德國軍官的手已經廢了。
尤納斯無奈地聳聳肩,把繃帶遞出去,別爾熟練地纏好,這讓尤納斯有些吃驚,本還想說些什麽,但看到別爾驅趕的表情,也就回費格萊身邊去了。
別爾撕開面包補充體能,就目前的形勢,在把他們送到戰俘營之前,這只隊伍的負責人應該就是費格萊和尤納斯。
隊伍即将出發,翻譯官傳達指令:“只要跟得上,就能活!”
這句話無異于在說他們會按照國際條約不虐待戰俘,別爾的同伴們都松了口氣。
幾天後,他們走出森林,也就意味着走出蘇聯,別爾能感受到自己手腳冰涼,好像一個活死人。
不少同伴選擇在跨出那一步時反抗,倒在故鄉。
別爾做不到,他不知道為什麽,只是還不想死。
隊伍繼續走着,別爾很好奇,費格萊為什麽一直走在他旁邊,手裏沒有拿槍,只是看着前路,一點沒有押送的樣。
所以他被偷襲了。
當時他們剛走出蘇聯不久,有同伴氣不過他們槍殺暈倒的人,于是像頭倔熊握着尖銳的樹枝刺向費格萊。事發突然,其他德國士兵都沒回過神。
費格萊卻像後腦勺長了雙眼,頭一偏,避過偷襲,反身握住襲擊者的手腕一扭,骨頭錯位的聲音,皮靴對着膝窩又是一踹,那人瞬間趴伏在地。
隊伍并沒有因此停下來,別爾往後看時只能看到挺拔的費格萊,他步伐堅定,又走到自己身邊。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隊伍末尾傳來槍聲,別爾知道,那個人被迫跟不上了。
別爾覺得腹部傷口刺疼,疼得他唇角泛白,額角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他們又在走了很久,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蔓延到天邊,春天積雪融化應該是一片草地,別爾想,如果能躺下享受風,應該也不錯。
晚上他們就地休息,仍舊被圈到一起,卡爾列死後別爾就沒和誰說過話了,他腹部疼,不說話也好。倒是尤納斯總來找他,帶出戰俘區幫他看傷口。
白天同伴被槍殺,別爾受不了他的殷勤,曾覺得誠意滿滿的笑也倒胃口,所以他冷聲,“那你今天白天怎麽沒有救助?”
尤納斯瞬間聽懂了他的話中意,笑凝在臉上:“膝窩受損,我無法正骨。他傷害費格萊,注定下地獄。”
說完看了別爾一眼,又笑了:“我們都會下地獄的。但在此之前,還能活。”
別爾不再說話,也不再看他,視線落在不遠處的篝火。費格萊就坐在篝火前,手裏拿着一根樹枝,很像白天偷襲他的人拿的,但別爾知道不是。
可當那雙好看的手摩挲尖端時讓人不寒而栗,他就仿若很多變态軍官一樣,在享受殺了戰利品後帶來的喜悅。
可能是別爾盯着看久了,費格萊扭頭,視線撞到一起。明明身處熱源,他的視線卻毫無溫度,更談不上情緒。別爾覺得他只是在看一片黑,因為不會看見什麽,所以很坦然地凝視,也很坦然地移開。
“不要碰水,就快好。”尤納斯幫他擦好藥後說,別爾仍舊自己纏繃帶。
“晚安。”尤納斯走前依舊說這句話。
別爾被押回戰俘區。
太冷了,大家都緊緊挨在一起,腳步停下就餓得慌。從前天開始,德軍就沒再給他們發面包了,可能是他們也缺,也可能是他們心情不好,不想給了。
隔天他們走出“草地”,進入一片樹林,林木稀疏,卻有個湖,湖水結了冰。
翻譯官突然說:“你們可以自己找食物!”
意思是這個湖底有魚。
德軍散到岸邊呈包圍狀,實在餓極了,他們并不在意德軍的行為,四處找了趁手的石塊和樹枝走上冰面,不一會兒就響起丁裏哐當的敲砸聲。
積雪有些厚,別爾只找到一塊小石頭,尖端對準冰面就反複下砸。不一會兒有人來找他合作,名叫涅夫,瘦得有點吓人,他說自己破冰能力很遜。
事實證明,涅夫沒有撒謊,對于破冰他真的很在行,他們兩個可能是最快見到水的。
當涅夫拿出半個黑麥面包時,別爾更加佩服了,這幾天他居然忍着沒吃。
有了面包屑,魚兒很快聚成一團。
涅夫說他手容易抖,所以徒手捉魚的任務交給別爾。冰湖裏的魚生存能力很強,面包屑快撕完別爾也沒能抓到一條,十指被凍得像十根香腸,紅通通的。
不過他和涅夫配合得越來越默契,好幾次都捉到了,只是魚太滑掙脫了。
最後一次機會了。
別爾凝神,灰色瞳孔像起了一場霧霾。
涅夫死死盯着藍黑得不見底的窟窿,壓低聲音吼,“抓!”
雙手像利刃出鞘,別爾死死抓住了魚,魚長得很醜,但很肥,夠他們飽餐一頓了。
可就在這時,刺耳的冰裂聲噼裏啪啦,不遠處已經有人向岸上跑去。
涅夫重重拍了拍別爾的肩膀:“跑!”
好不容易捕到,別爾不想就這麽放了,于是把魚放進大衣層層包裹,起身奮力狂奔。可是他離岸邊太遠了,跑速根本比不過冰裂的速度。
在即将抵達岸邊時,身體倏忽下墜,墜入有些泛藍的湖底世界,刺骨的冰水浸遍全身。他沒有掙紮,灰眸平靜地看着白光波動遠去。
這次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想笑一笑,但嘴角早已被凍僵。
只能這樣了。
離湖面越遠,透亮的藍就越少,他打算閉眼,周遭黑魆魆的,他不怎麽喜歡。
合上眼的剎那,手腕就被握住往上拽扯。別爾睜開眼,一雙淡藍眼眸闖入,明明周圍都黑了,他卻能看到那瞳孔晶瑩剔透,藍得讓人緩過一口氣。
真好看,別爾這麽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