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車廂
車廂
再次睜開眼,有灰蒙蒙的天,有交雜到一起的枯枝上立着一只藍山雀,小巧可愛。別爾本該看不見它的,可那背部覆蓋的流線型藍羽毛又很抓眼。
又是該死的藍色。
啪——
胸前傳來細碎的甩尾聲,別爾愣了愣回神。
那條醜魚!
偏頭才看清自己的處境,整個人正躺在火堆旁仰面朝天,救了他的那個藍眼睛男人坐在對面,沒有看他,只是凝視搖搖晃晃的火苗。
他們之間有一根可能是被風刮斷的樹枝。
別爾撐地坐起來,身上因浸濕而厚重的大衣已經幹了大半,裏三層外三層剝開,那條醜魚只來得及瞪了他一眼就氣絕了。
得先填飽肚子。
別爾抓起一旁的尖銳樹枝,從背部刺穿醜魚,然後對着火烤。
費格萊不時添加柴火。
腹部繃帶實在濕得難受,別爾把魚插進小雪坑,撩起衣擺拆繃帶,傷口碰水又惡化了點,黏糊糊的。
晾幹繃帶後再次小心纏上。
然後他就開始估摸自己的處境,腦袋還是有些暈乎,現在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其他人呢?
費格萊身上有手槍,可完全看不出他會突然發瘋開槍。他費心巴力把自己扯上岸,肯定不會是為了把自己殺死,那豈不是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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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不要趁機逃跑?
別爾想了很久,偶爾神游,醜魚變得金燦可口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天已經落黑了,周圍黑魆一片,別爾看着魚猶豫不決。他不是一個吃獨食的人,可對面的人好像也沒什麽理由值得他分享。
不知道對着魚咽了幾次口水後,對面的人起身到不遠處的樹上背對他靠着合眼,別爾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心安理得吃起來。
飽腹後他背對火堆躺下,閉上了眼,不久就睡着了,睡得沒一點防備,就好像父母還在身邊,他還是被仆人簇擁的小少爺。
不知過了多久,費格萊睜開眼坐回火堆旁,往快熄滅的火裏添加樹枝,空氣瞬時回溫。借着火光,他看到了剛才耳邊窸窣腳步越界留下的東西,是半條魚,金燦可口、香味撲鼻。
夜間又落了不少雪,別爾腹部隐隐作痛,只好起身坐着緩緩。對面的人頭埋膝蓋,可能是睡着了,放在他那邊的半條魚已經只剩下魚刺。
現在跑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別爾沒有,他在夢裏想清楚了,他不熟悉這裏的環境,這樹林不知道會不會突然冒出猛獸,跟着費格萊是個不錯的選擇,一切等養好傷了再說。
火苗快滅了,可夜還很長,別爾往費格萊那邊挪身子,幹的樹枝都在他腳邊。
手還沒碰到就被握住,別爾驚得扭頭,恰好對上那雙居高臨下的眼,如果沒看錯的話,那雙眼裏還摻雜着讓人難以參透的驚惶。
他剛才可能是做噩夢了,別爾想。
費格萊松開他的手,別爾迅速收身,提高警惕,費格萊卻只是平靜地往火堆扔樹枝。
火滋啦啦燃起來,照亮飄落的雪花,別爾坐回費格萊對面,後半夜再也沒睡着。
天亮後費格萊把火堆埋了,然後看了別爾一眼,別爾很自覺地跟上他。費格萊的步速并不算快。
一天後兩人趕上了先前的隊伍,冰裂後人數變得稀疏了不少。
涅夫還活着,他激動地抓着別爾的手臂,訴說那天眼睜睜看着別爾下沉時的心如死灰。
“那個費格萊把你拽上岸後就把你背走了,我還以為他要秘密槍斃你!謝天謝地,你還活着!”
被人惦記着,別爾無比感激。
“看來他們也沒那麽魔鬼。”
“他們?”
“這兩天尤納斯讓他們給我們發了面包,你那份都在我這。”
別爾接過面包,看向不遠處的費格萊和尤納斯,費格萊還是沒有過多表情,尤納斯就不一樣了,整個人像是剛被幾團雪砸過,俊美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笑。
又出發走了大概半天,一條鐵軌橫在雪中,一眼望不到頭,一輛火車停在那。
尤納斯黑臉的理由終于明了,他和費格萊被安排負責1-8號車廂,而9-16號車廂是一個叫漢斯的少校負責,尤納斯似乎很讨厭漢斯。
漢斯聽得懂蘇聯語,初來乍到就斃了幾個背後嚼他舌根的,而且他是個自私自大的人。本來車廂是夠的,但漢斯想要一間獨立休息室,所以9號車廂和10號車廂不能裝人。
涅夫和別爾被安排進最後一個車廂,本來只能站30人,現在必須站60人。
第一個提出異議的是尤納斯,他憤怒地看着漢斯。漢斯只是揶揄地看了一眼費格萊,費格萊冷眼回視後把尤納斯帶走了。
即便快擠得變形,別爾也還能記住尤納斯一步三回頭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道該說是憐憫還是疼惜,亦或是假惺惺。
車廂內沒有窗口,他們就像貨物一樣被塞到一起,也沒有抓握的地方,只能靠腳貼腳背靠背,調整站位後需要維持一個姿勢保持不動,否則會危及他人的性命。
車門合上後,內部一片昏黑,空氣也不流通,火車時不時颠簸,發出巨大的刺耳轟鳴聲。
別爾很感激涅夫,因為他瘦削的體格給自己讓出了足夠的空間,不至于喘不過氣。
別爾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忍過第一天的,極惡劣的站姿根本無法入睡,精神更是走向崩潰邊緣。确切地說,再次見到漢斯他們才知道過了一天。
車廂拉開的瞬間,強烈的白光刺得他們都閉了眼,別爾覺得自己短暫失明。
“你,出來!”
翻譯官重複這句話四遍,第五遍時別爾才發現是在叫他。涅夫抓住他的手腕示意不要出去,瘦得突出的骨節在用力,別爾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讓他放心。
涅夫憂心地松了手。
別爾的步伐有些不穩,加之腹部的傷,在看到車外的景象時他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這裏沒有錯雜的森林,只有廣闊的牧野,他們已經進入波蘭。
他被帶進10號車廂,裏面有四個持槍的士兵,漢斯站在正中間,費格萊和尤納斯站在一旁。費格萊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什麽,尤納斯一見到別爾就露出驚色,仿佛不知道他會出現在這裏。
翻譯官也上車後,漢斯上前一腳踹向別爾的左胸,別爾疼得連退好幾步,卻又被緊追着踹了一腳,徑直被踹到牆上,落下時整個人已經是癱坐。
漢斯看向費格萊和尤納斯,嘴角微挑:“你們的寵物真沒規矩。”
又看向別爾,翻譯官急忙傳達:“蘇聯人,來玩個游戲吧。贏了給你兩袋面包。”
這游戲他不玩也得玩,而且不能贏,贏了就是挫敗這個德國軍官的銳氣,死路一條;也不能輸,否則會死得更慘。
別爾站起來,步伐緩慢地走過去,剛走到漢斯面前就被掐住脖子,翻譯官的話在耳邊響起:“50秒後沒下地獄,這局就算你贏。”
別爾劇烈掙紮起來,脖子像被一根粗繩勒住,不斷地收緊、收緊,喉間被粗粝地擠壓,空氣被一分為二,窒息感直沖腦門。
灰色的瞳孔迫切地尋求焦點,一個能讓他将所有注意力都轉移過去的點。
漢斯不知道在叽裏呱啦什麽,面部猙獰,像是不滿足他的掙紮,又像是滿足他有使不完的勁兒。
驀然間,一抹淡藍色晃過模糊的視野,別爾猛地把視線投過去,連同靈魂一起。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那抹淡藍竟反常地清晰起來,連帶它的主人,軍帽下冷隽的五官、幽邃的眼。
費格萊也在注視着他。
別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盯着費格萊,灰眸前遮蓋的霾慢慢消散,破出雪一樣的晶亮迎接那抹剔透的淡藍。
漢斯循着他的視線看向盡頭,費格萊就站在那,修颀深挺,他冷哼了一聲,把別爾甩過去。
費格萊穩穩接住了別爾。确切地說,是別爾死死抓住了他的制服,費格萊只是很順便地握住了他的雙臂,在外人看來,下一秒是打算将其卸掉的。
別爾完全顧不上自己的行為,額頭抵着費格萊的胸膛劇烈咳嗽,不時咳出血,點滴殷紅濺到費格萊的黑色制服上,肅殺又禁忌。
漢斯擦了擦手,想看費格萊的下一步動作。
如果他無動于衷,那就是包庇戰俘,是對帝國的不忠;如果他殺了那個蘇聯人,那還不錯。
漢斯玩味地等着好戲登臺。
一旁的尤納斯從看見別爾上車廂那一刻就神經緊繃,現在更是幫不上什麽忙。
別爾很快停止咳嗽,費格萊看了一眼他微微發顫的手臂,把人推開一步。別爾擡眼,他比費格萊矮了一個頭,但泣血的灰色瞳孔氣魄卻不輸半分。
費格萊怔了一下,朝對面的漢斯說:“他是核心零部件。”又是标準的蘇聯語。
別爾的瞳孔一縮。
漢斯這才恍然,他忘了費格萊所負責的裝甲部隊仍需改進,核心零部件意味着這個蘇聯少校不能死,他會對帝國的偉大事業有所幫助。
想到這,漢斯憤怒地踹倒一旁的椅子,怒吼道:“去把另一個人帶來!”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尤納斯開口:“我們該出發了,漢斯少校。”
漢斯冷冷刮了他一眼,只好作罷。
尤納斯抓住別爾的右手,“那我們就先帶我們的寵物走了。”一刻也沒有多留。
別爾踉跄着跟上尤納斯,費格萊也走在一旁。
漢斯看着空落落的車廂,瞋黑的眼看向一旁的士兵:“那個蘇聯小子長得還挺不錯,對吧?”
四個士兵猛地垂首,他們都知道,這個話題不能随便提及。
漢斯看着四人冷嗤:“一群土撥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