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立

對立

兩人停手後,空氣流淌如清泉噴湧,沁人心脾,沉浸于大自然的呵護之中。百米內更是一片祥和,偶爾幾聲雞鴨鵝叫,寧靜悠遠得仿佛與世隔絕。

費格萊确認那盆勿忘我完好無損後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鋼筆,然後重新走向挂衣架。別爾沒了偷襲的興致,眨着眼睛端詳起這間房的內部,布局簡約。

地板是木制的,踩上去緊致得沒有半點雜音。正中間豎有一堵木牆,木牆右側嵌有一扇門,并沒有落鎖,可也看不見對面有什麽,可能是費格萊的休息區,也可能不是。而目前的可視區域相當于一個小型辦公區,右側洞開一扇窗,窗外就是剛才走過的花園和蔬菜區;左側靠牆立着一個木制書架,上面有鋼筆、各類圖紙、書籍和一盆勿忘我。

正前方有一張木桌,木桌上的設計圖、牆上挂着的戰況圖和車廂上的一致,看來是直接搬過來的。

戰況圖旁邊是之前沒見過的各類型機械裝甲手繪圖,其中幾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旁邊有蘇聯語标注,确實是蘇聯設計的,目前正投入使用。

別爾恍然,難怪費格萊會說自己是核心零部件,連漢斯都不敢任意擊斃,原來知己知彼,他們是想了解這些裝甲的性能,然後逐一突破,或改進仿造。

費格萊挂好外衣轉過身,“說出你的不滿。”

別爾原以為他不愛說話,只是典型的殺人不眨眼,連一句“不要進行無意義的拳腳相向”都不願多說。可今天很特別,他竟然打算以理服人。

別爾實話實說:“為什麽要殺那些平民?”

“這是他們應得的。”話語很平,像是到點該吃面包一樣理所當然。

別爾咬牙:“國際條約在你們眼裏是什麽?”

“國際條約?”費格萊的嘴角透出一股挑釁,“想想蘇德曾經的互不侵犯條約。”

別爾碰壁,他們曾同一戰線,反目成仇也不過眨眼間。在這個恃強淩弱的世界,除非有人牽頭朝向和平,否則國際條約就永遠都是一張廢紙。

費格萊:“對于欺負我們的,加倍奉還。”

別爾怔住,欺負和波蘭人之間……還有漢斯那句清洗劣等種族,那不就是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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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不至于走到這一步的,你和我也不用這麽兵戈相向。可德國戰線就要成功推進,他們竟然在國內囤積糧食、藥品、哄擡物價、鼓動士兵放下武器、組織軍工企業進行大罷工!他們!”

他的眼眸蓄滿暗黑,籠蓋淡藍,“戰勝國逼迫我們簽下《凡爾賽條約》,這個條約賦予我們的只有仇恨,每一條每一款,鍋碗瓢盆空置,街道餓殍遍地。可還是不夠,其他信徒不會放貸,可他們會!讓本就窮困潦倒的德國人民雪上加霜。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為了錢可以不認為人是人,借貸合同白紙黑字,割肉償還!”

費格萊一拳砸在木桌上,圖紙在半空四散,紙頁飛旋如刀片。別爾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輕顫,自己是人,有血有肉,憐憫普羅大衆,因同情之所同情。

“他們像蛀蟲一樣不知滿足,分散各地,所到之處都是攫取掠奪。他們把國家財富變成私有財産還不夠,腦子裏裝盛數不盡的邪念,制造出難以名狀的慘絕人寰。我們反對他們,有錯?”

別爾咬住口腔薄膜,嘗到鐵鏽味才停止,“可你們越界了!你們被他帶偏了!”

是的,是他的錯,他們領頭人的錯!

就算知道他們的國家經歷過這些,也無法認同他們用這麽殘暴的手法對準無辜的婦女孩童。

費格萊松拳收身,黑色制服冷肅,他的頭顱高昂,一字一句,“一個面包50萬馬克,一個手推車可能都裝不下。如果蘇聯的一個黑面包5000萬盧布,你敢保證你的槍栓不會拉響嗎?”

別爾無以反駁,沒人能在這樣的通貨膨脹下生存,更別說一個國家。

費格萊語氣平緩,并沒有什麽溫度:“他說的只是事實,并不是煽動;他說的只是德國民衆最深層的真實想法,并不是鼓吹。他說讓每個人每頓都有牛奶和面包,他做到了,所以德國人民選擇他,這有什麽錯?”

“我說了,偏軌了你懂嗎!”別爾提高音量,“你們肆意入侵別國,已經開始屠殺!”

“否定敵人的能力,其實也是在否定自己的能力。你們輕易就被我們踏入,無非就是無視我們的存在,因此你們也變得脆弱不堪,所以才會一擊即潰。若真說起入侵,兩年前你的、我的國家還合夥瓜分波蘭了呢,而之後,你們還入侵了芬蘭。”

別爾手指攥緊,指甲嵌入掌心,他說的是事實,因為是事實,所以難以辯駁。

入侵小小芬蘭,蘇聯戰士卻以血為代價。占領成功後迎來的不是慶祝歡呼,而是目睹國內那些無以複加的不堪入目,連雙親也難逃一劫。

別爾壓了壓情緒,現在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費格萊:“一個人獲利的同時,肯定有無數人遭受損失;一個民族的崛起,肯定伴随其他一些民族的沒落甚至消亡。人自始至終只是動物而已,無論何種境況,只有通過自相殘殺才能解決一切矛盾。歷史是勝者的清單、成王敗寇的游戲,和平共處是弱者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看得很透,他對自己的行為毫無悔過,他堅定地忠誠于他們的領導人。

別爾松了松手指,掌心滴血,“美化惡的行為,都是對美的背叛。他帶着你們屠龍,最終他自己化身為龍,位于頂端最容易犯錯的時候卻沒人能給他以勸誡,所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們大概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醒悟——狂熱會鑄造幻想,幻想會戰勝理性,理性沒了就會忘記初衷,上帝與惡魔只存于一線之間。”

費格萊奇怪地沉默了很久,直到籠蓋淡藍的那抹暗黑消失,還以澄明透澈,“惡魔?是的,但也是這個時代的錯誤所造就。”

他打算不再談論這個問題,側身指了指牆上挂着的蘇聯裝甲車圖,“我們想了解它們的火力。”

別爾目光淬利,一桌之隔,火藥味十足,“你覺得我會幫助你們助纣為虐?你們現在的種種行為是最不配擁有所有外力支持的。”

“支持?”費格萊點了點德國的裝甲車,“德國從來沒有支持者,就連你站在這裏,都是手槍逼來的。當被全世界打壓,就當單挑全世界,不是我們踏着敵人的屍體下去,就是敵人踏着我們的屍體上來。幽靈将拖着全世界進入地獄,然後群魔共舞。”

別爾不想再聽他這些激進的思想,要殺要剮也就一條命的事,幫助他們才是最大的罪過,這無異于謀財害命,他會痛恨自己一輩子。

費格萊也不急,他像是胸有成竹,沉默地看着對方,就像一路押送過來一樣,互相僵持,誰也說服不了誰。

最後打破室內沉寂的,是推門而入的尤納斯,“費格萊!”話裏都是顫音。

他的臉色蒼白,額上冷汗密集,頭發淩亂,雙手雙腳都在打顫,像是被什麽吓着了跑過來,站直是他身為軍人所能守住的最後尊嚴。

費格萊走過去看了一眼背對木排房的那兩個士兵,然後把門合上,對尤納斯言簡意赅,“到裏屋。”

“好……好!”

尤納斯徑直推門進裏屋,連給別爾分一點精神的縫隙都沒有,更別提時常挂着的友好微笑。

趁門縫開合的幾秒間,別爾看到了裏面的床,所以可以确定那裏是休息區。

轉過身,發現費格萊正看着自己,別爾不怯。

費格萊強調:“這個事你不得不做。”

別爾繼續以沉默回擊。

“你知道這裏站過多少個像你這樣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的人嗎?”

對付這樣的人,他們也就只會使用類似于威脅之類的下作手段。可逼人手法無非嚴刑拷打、威逼厲誘。身為一名戰士,別爾并不怯這些,在軍營他連痛覺測試都能通過,皮肉之苦實在算不上什麽。身上那些傷甚至是一種榮譽,他可以為此自豪。

同為軍人,費格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也就不會如他所願,“知道漢斯為什麽沒對你下死手的吧?”

雖然不想承認,可別爾知道是因為他和尤納斯。

“既然知道,那就說明我手裏攥着他的弱點,而你的弱點,我也看到了。”

別爾只覺頭腦一炸,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麽快。

費格萊淡言道:“無論是在一號營還是二號營,你都無法承受他人生命的流逝,更何況是因你自以為的信仰而死。”

很想沖上去,很想沖上去把他揍得鼻青臉腫,然後奪過他腰間的武器一槍斃命!

很久沒感受到這種憤怒了,多久了呢?從芬蘭回來的那個夜晚嗎?

費格萊:“你完全可以和我慢慢磨,如果你想徹底對殺害波蘭平民這件事脫敏的話。”

別爾竭力壓制噴湧的怒火。

“要不幫你換一種思路,讓你邏輯自洽?”費格萊開始發好人牌,“你考慮的只是最壞的結果,例如這些裝甲被制造出來後會奪取更多人的命。可換種思路,你在拆分講解蘇聯裝甲車時,也能了解德國的裝甲車。從經商角度來看,其實是雙贏。”

過于憤怒,別爾确實沒有想到這一點,在機械部隊時他們就很想研究德國的裝甲車以便防備。

“如果這個思路也不接受,那麽我們現在可以出去走一圈,看有多少人會因為你喪命。”

別爾咬緊牙關,雙目眦紅,恨無能的自己。

“那麽,合作愉快。”他連說這句話都沒什麽感情,“流血的手記得處理,這工作不能耽誤。”

別爾這才注意到自己腳邊已經聚了一灘血,掌心還在滴,像斷線的珍珠。他屈指捂住,血就從指縫滲出,就像現在的處境,不管對方提出什麽無理要求,他的答案都只能是服從和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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