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盆

花盆

走出大堂就遇上搬運屍體的隊伍,他們戴着防毒面具,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做着見不得世面的勾當。

馬雷克被一個士兵扛在肩上,面容淡漠和氣,是歷經風雨後的淡漠,是從容不迫的和氣。或許他早就從隔壁小鎮獲得了風聲,但為了衆人能心平氣和而選擇避而不談,恐慌并不能解決問題。

他紳士優雅,一雙手救人無數,哪怕面對惡魔也能自我奪舍,平和地立于危牆之下結束一生,哪怕死後只留下一個冰冷的編號。

別爾不怕死,只是不知道這麽死了有什麽意義。一捧骨灰,風一吹就散了。

那麽屈辱地活着呢,能不能承受得住?

像剛才一樣被同伴的生命力很威脅還會出現多少次,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麻木冰冷、熟視無睹?

不論是瓜分波蘭、入侵芬蘭,還是被德國入侵,見過的死亡不計其數,然而并沒有麻木,還是會喜出望外或是惶惑不安,對于一名戰士來說無可厚非。可若是麻木了,那和畜牲有什麽區別?

無能為力和甘願同化如果劃上等號,那現在這種殘缺的生命丢棄了也沒什麽可惜。

所以要活下去,還可以繼續茍活……

不遠處的柱子濃煙猶如狂怒的野獸,滾滾盤旋上升,遮住新陽,把澈亮的天空染成一片陰郁。

穿過陳列的紅磚房,繞過數個拐角,目睹被監禁者放風的場地,他們投過來的目光沉寂空洞,已經失去對生的渴望。

別爾扭頭不再看他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滾燙的怒火翻騰不止。

紅磚房的盡頭是一段長達百米的大道,上面布滿車轍,道路兩側是寬闊的草地,上面覆滿了雪。左側草地有鐵軌橫貫,鐵軌盡頭有剛才營區類似的鐵門和關卡,只是這裏更空曠。

進而新營地後,舉目內低矮木排房和哨所成群布列,閃着光澤的鐵網穿梭其中,尤其是各步道兩旁。

別爾往左看,鐵網對面塵土飛揚,一條條長溝如巨蟒延展而去,仿若要和天際銜接。長溝裏身穿同樣囚服的被監禁者手拿鐵掀撬挖,士兵站在溝上監督,一兩個穿着白大褂的時不時蹲下觀察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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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區域人聲靜默,敲打聲混雜。

別爾走過時那些勞作者都只瞥了一眼,神情整肅,眼神堅毅,不染一絲背叛,那是戰士特有的。

涅夫說得對,蘇聯戰士從來不是被圈養的懦夫,刻在骨子裏的不可戰勝精神永遠抹不掉。

鐵網過後是木排房,低矮但猶有邪氣護體,有士兵列隊巡邏其間,步伐規列,軍威凜然。

不久出現蔬菜區,行行列列綠意盎然,偶爾紅黃紫點綴,菜葉打了霜,陽光一照就開始融化,化作水滴滑落,透出生命的神跡。

蔬菜區的盡頭是幾平米的花園,花園裏種滿月見草,莖幹不分枝,長毛伸展,葉片呈針形,不知道這種晝伏夜出的植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花園旁是一間木排房,身後的士兵小隊停在蔬菜區和花園的分界處,留下兩個分站兩側,其餘的轉身齊步走了,看來這裏就是目的地。

踏入木排房一掃,空無一人,身後響起落鎖聲別爾就轉身擡腿,一腳側踢狠厲踹過去。這招其實沒什麽特別,就是快,猝起發難,毫無征兆。

費格萊側身讓過擡手一擋,噌噌把別爾震開兩三步。還沒站穩,費格萊擰身又是一腳踢過去,鞭踢,加了腰部回旋力,氣勢驚人。別爾避無可避,旋風般并起雙肘封擋,整個人還是飛出去兩米砸到牆上,骨頭架子發出咔啦啦響動,往後一撐,原來是木牆。

較于殘酷的軍營訓練期,這種疼痛根本就是蚊蠅叮咬。別爾撐牆直身,攥緊拳頭又朝悠閑摘帽的費格萊沖去。費格萊往後側身,抓住他的手腕,同時屈膝上擡,徑直指向別爾的腹部,正是受傷至今還沒痊愈的地方。別爾驟然閃躲,繞到對方身側,欲抓住其受傷的肩部以牙還牙。

他本來就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兒時生于精英階層嬌生慣養,少年軍營意氣風發,從沒受過委屈,也沒誰敢讓他委屈,除了一件事……

他本要以眼還眼、以眼還眼的,可父母告誡他,國家至上,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快意恩仇。所以二十四歲,在被他國入侵時他毅然決然走上戰場,仇怨暫時放下,可以不去想,但如果硝煙過後命還在,他一定會拼盡全力讓對方付出同等代價。

費格萊放低受傷的肩部逃離別爾的攻擊範圍,他不僅察言觀色厲害,捕捉能力也是一絕。你攻我防間兩人又開始近身纏鬥,一旦較量陷入到貼身纏鬥,那麽看得見與看不見,其實也沒多少區別。

纏鬥無非遵循一個方針:快、準、狠。搏鬥者利用自身最硬的關節去擊打對方最為薄弱的部位,要求做到一擊必殺,傷敵必死。

別爾拉開彼此間的距離持續搶攻了幾次,然而每每高速出拳時帶出的氣流總會被費格萊提前警覺。于是他依賴短暫優勢湊到對方耳邊低語。

“你覺得你是對的嗎?”聲音低柔,無聲引誘。

費格萊面上并沒有什麽變化,但不論是出拳還是鉗制都出現了微妙的停頓。別爾陰謀得逞,趁勢挪動,手掌極速前伸,逼近對方脖子三厘米時扼上去,掐住了費格萊的喉嚨。雖然這麽做耍賴成分過多,但敵我拳腳相向時本無關公平,不贏白不贏。

費格萊顯然沒料到這招,眼眸閃過一絲驚疑。

別爾屏着氣,發現自己的指尖在微顫,指腹下的躍動無比清晰地沿着皮膚表層沖進大腦。向上移動,五指收力,費格萊就只能下地獄。

然而別爾還是低估了費格萊,只見對方突然擡手,閃電般捏住他的手腕,連肘托臂一并擰過去,壓上身體的重量,把別爾壓倒在地。

費格萊俯身,能清楚看到那抹淡藍亮了亮,“你覺得你是對的嗎?”

一字不差,原數奉還。

別爾回以挑釁,雙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交叉,絞住費格萊的一條腿将人帶倒在地,同時翻身壓上去,膝蓋頂住關節,手臂絞住費格萊的上半身。

兩人間的戰況再次颠倒。

自上次交手後他就很想打敗費格萊,這僅僅是一個男人遇到旗鼓相當或略勝一籌者的好勝心理。難得搶到主導權,自然是要繼續讓對方看清楚誰該惹誰不該惹,于是收緊用力,利用關節技巧性絞殺。

費格萊一陣血氣上湧,想要翻身已經沒了餘地。

別爾掀起眼簾,灰眸清亮透明,嘴角流暢上揚,臉頰上的梨渦也就又嘚瑟地若隐若現,沖淡了剛才對峙時的精明銳利。

然而雙方交手時,最致命的莫過于得意忘形。才不過幾秒,別爾就感受到受傷的腹部被冷硬的武器抵着。竟然忘了費格萊腰間還別着的手|槍,也忘了子彈出膛只需動一根手指。對方一直沒使用,他也就默認那東西不存在,這一直都是他的弱點之一。

以前在軍營演習時就常因為這個吃虧,教官罵他這麽慈祥不如跪着去給敵人送人頭,不要累死累活最後就讨個倒在終點前。

別爾朝費格萊哼了一聲,罵自己大意,也鄙視對方有樣學樣投機取巧,松開絞殺之勢起身。

擡眼嗤聲:“帶我來這應該不是要躲着殺吧。”

費格萊把手|槍放回原位,掠過別爾朝門後的挂衣架去。別爾氣不過,擡腳又襲向對方後背,然而不慎踩到一支鋼筆,整個人重心不穩朝前跌。即将撞上大片黑色制服,灰眸瑟縮的同時将身體往左|傾。

費格萊知道他不會罷休,拽住手臂回拉,而後将其雙手束縛到背後,帶着轉身壓到右側,應該是想狠力把人砸向架子弄暈。

別爾也是這麽想的,可端直高挺的鼻尖堪堪剎停一簇花前,眼睛眨了眨,下一瞬被甩一旁。

穩住身子往右瞥剛救了自己的花,是勿忘草,花冠深藍,暗褐色,平滑有光澤,栽種在頭盔裏。單看某一朵其實并不算驚豔,但整體觀看又能感受到一股濃郁深邃破葉而來。

費格萊似乎很喜歡它,現在正皺着眉,淡藍眼眸無遠弗屆,像是在檢視他的寶貝有沒有傷着。

別爾第一次看到他外露這麽明顯的情緒,專注得都忘了繼續對付自己。

一間簡樸的木屋,在遠隔德國幾百公裏的波蘭,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竟精心呵護一盆花,別爾不敢想象這盆花對他有着什麽樣的意義。

勿忘草,別名勿忘我,長勢普通花期短,因為一個傳說而廣為流傳。

相傳在古歐洲,騎士魯德爾夫與未婚妻蓓兒莎于婚禮前夕在多瑙河畔漫步。蓓兒莎無意瞥見水中有一束醒目的藍色小花挺立,便想采下插戴。魯德爾夫為博她的歡心涉水去采,花雖采到,自己卻不慎跌落洶湧的潮流之中。在被急流卷走之前,魯德爾夫不忘将花抛到岸上,對着他的愛人喊道:“不要忘記我!”

如果真按這花的傳說走,那費格萊呵護的理由也就充分了。惡魔也有情,惡魔也有愛。

別爾只覺得這畫面可笑,戰火紛飛裏,勿忘我,勿忘我,誰忘了我,我又忘了誰?

那些濃情密愛,早已葬送于硝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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