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土豆
土豆
費格萊的眼神很純粹,隔着幾米距離很純粹的審視目光。這一路的接觸并不算少,他多半是演化局外人旁觀,不管上演的戲碼好不好看,那雙淡藍眼眸總是風輕雲淡。現在這種情況無異于後院着火。
別爾頓感心口發涼,有如身為獵物被子彈擊穿的錯覺。
審視的目光有很多種,例如現在坐在他身邊的用餐者,嚴苛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鋒利,一層層剝皮去骨,像是要從外向裏掃描自己的靈魂。費格萊卻不一樣,他的目光直奔要害,胸前、第三顆紐扣的左邊,額頭、兩眉之間。
這是一種穿心奪命的審視!
這種審視不計前嫌,無關乎格鬥時的敗于下風,而是開始斟酌獵物存在的價值,目光所及若有不滿,獵物随時可能斃命!
別爾猝然擡眼,灰眸掀起漫天塵沙,縱有萬馬奔騰,仍是兵不成行,馬不成列,只餘一派馬亂兵荒。
“別爾……”
涅夫壓低聲線,又戳了一下他的脊梁骨。
公共場合、陣營對立,兩人長時間的對視已經攪動暗流,被壓迫者無不提心吊膽。
費格萊無動于衷,這樣的對峙他永遠有底氣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別爾不一樣,他身處下位,要麽飛蛾撲火,要麽明哲保身。
飛蛾撲火顯然不可取,收束目光,面色坦然,體內卻油然一股無名怒火,來勢洶洶,噴薄欲出。他竭力隐忍、壓制,可總有人要招惹。
領隊的士兵讓他出列,面向德軍軍官用餐區,不到八毫米口徑的栓動步槍瞄準太陽穴。他自以為讀懂了費格萊,想出風頭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不料他的長官擡手,五指并攏有力,朝後繃直六十度傾角。
那士兵愣了一下,把別爾趕回隊列。
“喲,這不是費格萊和尤納斯的小毛熊嗎?”
漢斯從隊伍後面冒出來,眼神總是輕慢無禮,棠黑的臉上挂着自鳴得意的獰笑,随時亮着一把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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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他是個兵痞。
蘇德互助時期,政委跟他們科普過德軍軍官的家世背景,說大部分隸屬精英階級,不恥于做些違反國際協約的勾當,所以任務會落到邀功者身上。而那種人狂妄、激進,暴戾,上傳下達的忠實踐行者,不動搖于人性、不涕淚于善舉,舉起屠刀就是殺。
漢斯就是這種人。
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騷亂,別爾垂首以示服軟。
漢斯很吃這一套,領餐後走向費格萊,聲音大得怕人聽不見:“尤納斯少校呢?怎麽第一天聚餐就落單?該不會是昨天吓尿了不好意思出來吧!”
話語尖銳,不留情面。
費格萊沒有說話,淡淡地刮了他一眼,而後握勺專注盤子裏的餐食。很正常的舉動,可礙于淩厲五官,總給人一種高攀不起的樣,落在漢斯眼裏就叫無視,而他最讨厭被無視,雙眼冒火,随時暴走。
費格萊旁邊的用餐者擱下鐵勺,清脆一聲,又混着嚴苛的目光看向漢斯,那邊霎時寂然。
各方對抗、忐忑都點到為止。
“列隊!”
那個德軍翻譯官又來了,說完波蘭語和蘇聯語就操着一口別爾怎麽都聽不懂的語言重複,然後指着不同區域介紹用餐規則。
這個食堂共有四個用餐區,每個區的菜品千差萬別。別爾和大部分室友被分到第四區,吃的最差,只有菜湯和烤土豆。而那些曾上蹿下跳的雞鴨鵝,落到了德軍軍官區和第一區域。
這裏有着嚴格的等級制度,翻譯官毫不避諱地說猶太人無條件墊底,緊接着是蘇聯人。
“營區內的各項活動都會按照等級執行,當然——”翻譯官頓了一下,面容幾分陰森扭曲,“死神優待猶太人。”
“祝各位用餐愉快!”說完走了。
這些惡魔的言行舉止總是這樣,哪怕上一秒十指染血,下一秒也可以儒雅溫淳。
他們是多面性的,所以戰争選擇了他們。
別爾幾人被要求坐在暗處,這倒沒什麽,身為蘇聯人且窮途困境,吃不了土豆才是致命的。
涅夫掰了一個,表皮酥脆,內裏綿軟,別爾卻看一眼頭眩腦漲,面色慘白。
家道中落前,他的人生暢通無阻、一路綠燈。
在家父母、仆人捧在手心;在軍營,背景公開,自己也争氣,教官、政委、甚至營長、旅長輪流寵愛,讨厭土豆這種小事也就沒人在意。
起初他并不讨厭,甚至是感激的,土豆在蘇聯是普羅大衆的救命糧,是上帝施予的恩惠。
然而漫天飛雪的那天,童話般境遇發生的那天,土豆成了他的夢魇。
五歲那年,父母忙于工作不常顧家,玩伴阿列克謝年前也和父母回了鄉下,別爾孤身一人。每天完成各項學業後只能坐在書桌前,撐着小腦袋望向窗外的皚皚白雪,鎖定父母的下班回家路。
他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忍受不了單調枯燥,也實在想念父母,于是鬼點子上腦。開始事無巨細地記錄仆人的工作時間,幾天後,他趁着仆人在雜物間整理,跑到廚房捎上烤土豆就溜上了街。
他知道父母的工作地點,他要去接他們下班!
只是那天雪很大,積雪沒到小腿,風也嚎叫不停,離黃昏更是沒剩多少時間。
天空清淩高闊,平日熱鬧的街道空寂無人,他也沒意識到什麽不對勁,走一步就拔一下腿,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晚,鉛色雲層越積越多。身後傳來仆人急切的叫喊,別爾嘟着小嘴嘀咕,不想無功而返。為了誤導仆人,他故意在分岔口往反方向走,留下一連串的腳印,覺得差不多就踩邊上的坎繞回去,縮着身子躲進分岔口的廢棄紙盒下。
仆人的聲音像一道催命符咒,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別爾只好不停往裏縮,縮着縮着背部碰上一團柔軟。他吓得猛回頭,借着紙縫上方透進來的點點光亮,他看見了一雙從沒見過的淡藍眼眸,澄澈剔透,像插畫上的珍珠一樣。
小男孩被別爾踩疼了要張口呼吸,別爾卻誤解,忙捂住他的嘴,邊搖頭邊往後示意。
仆人的叫聲只停留了會兒,別爾挪開身子跟小男孩道歉。小男孩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只是瘦得像一張白紙,身上的濕衣服肮髒破爛,手上和臉上的凍瘡紅腫吓人。別爾見過他這樣的小孩,每次父母帶他去教堂附近的貧民窟,就會有這樣的小孩。
父母教導他要平等地看待他們,但因為巨大階級差距,也提醒他施行善德時要保護好自己。
別爾一直謹記在心,但就是覺得這個苦難的小男孩不會攻擊他。他有一雙那麽泛着淡藍熒光、純潔無辜的眼睛,怎麽可能是壞小孩!
小孩子很簡單的思考方式。
別爾很慶幸自己穿得厚實,摘下手套後捂着小男孩的手放到嘴邊,學着父母的樣子幫他哈氣。小男孩乖覺地盯着他的動作,一旦視線相碰,別爾就不值錢地看着人眼睛笑,眉眼彎彎。
他覺得小男孩很可愛,對可愛的小孩子要多笑,這樣他們也會笑的,他從來深信不疑。
幫小男孩戴好手套後他又摘下暗紅色圍巾,打算給小男孩裹上,小男孩卻劇烈抗拒,嘴裏嘟哝着他聽不懂的語言。別爾很傷心,但還是選擇尊重他,只好脫下毛絨大衣裹到對方身上。
他不覺得多冷,助人為樂的喜悅總能帶來無窮熱意。而且快到父母的下班時間了,他還可以邀請對方到家裏,順便請伯萊爾先生給他看看凍瘡。
最最重要的是,小男孩眼睛眨巴眨巴,眼眸裏的淡藍色若隐若現,看得別爾心軟軟,他羞澀地展開雙臂,小聲征詢:“是要我抱抱你嗎?”
小男孩撲進他懷裏,別爾看着小男孩亂糟糟的發旋,臉上的小梨渦一閃一閃的,開心極了。
最近整天整天待在家裏,都快發黴了。
聖誕将近,小男孩是聖誕老人送的最好的禮物,這個冬天将不再無聊,自己就要有新玩伴了!
別爾一邊摟着小男孩,一邊盤算怎麽說服父母把他留下來當弟弟,畢竟父母那一關可不好過,不然現在肯定已經有很多貧民窟的弟弟妹妹。
別爾的小算盤打得叮當響,自認計劃十分完美後就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來我家嗎?”
他說得腼腆,聲音又非常小,不知道小男孩有沒有聽到,總之沒給他任何反應。
他又鼓起勇氣抛出誘餌,“我可以教你彈鋼琴!”雖然五音不全,每天嘔啞嘲哳。
小男孩沒反應。
“那畫畫呢?”畫得也非常抽象派。
小男孩還是沒反應。
別爾又連說好幾種大人才能玩的,例如母親有空就和父親跳的交際舞,表哥喜歡的騎馬狩獵之類。
可小男孩都沒給出任何反應。
別爾垂喪着頭,非常頹敗,“那我們什麽都不做,就看爸爸研究裝甲車怎麽樣?”
說完還小聲嘀咕那堆破銅爛鐵可煩了。
小男孩卻有了反應,別爾看着懷裏幾根翹起的呆毛動了動,喜出望外:“原來你喜歡裝甲車啊!我願意去嘗試的,我們可以讓爸爸教我們!”
得到反應總比沒有反應好,別爾的灰眸亮澄澄,裝滿了喜色,“我們現在就回家等爸爸媽媽吧!”
他放開小男孩,額頭相擦而過,別爾被燙得一縮,小男孩這是高燒了嗎?別爾不能确定。
每每跟父母去貧民窟行善,他們都會特意囑咐他不要随便接觸看似生病的人,因為他們可能真的病了,可能帶有傳染菌。要離他們遠遠的,去叫醫生才是幫助他們。
別爾很怕小男孩得的是傳染病,也怕自己已經被感染,回家就會傳染給爸爸媽媽。
他害怕極了。
可良好的教養沒讓他說出疑惑和恐懼,他只是小心地放開小男孩,沒底氣地說:“我去叫伯萊爾先生來幫我們,你在這裏等我……”
他說完就撐着紙板起身,右手卻被一股力攥住,他吓得狠力一甩,自己也跟着跌了回去。等他回過神,已經晚了,小男孩倒在一側,很平靜地看着他。他知道這種眼神,是被背叛時才會有的。
阿列克謝覺得委屈時也會這麽看他。
小男孩還沒怎麽,別爾的眼淚就簌簌掉落,也不敢哭出聲,小臉皺得很搞笑。他開始笨拙地想辦法,想要補償小男孩,摸到衣服內層藏着的土豆,他長舒一口氣,土豆還暖和。
別爾擦了擦眼淚,不顧挑撥兩人關系的可能潛在傳染源,爬到小男孩面前,拿出土豆,怕小男孩難啃,還貼心地要把土豆掰成兩半。
可是土豆很大,他手小,掰一次土豆就滾落一次。咚、咚、咚,小男孩的淡藍眼睛都聽亮了。
別爾頓覺雲開霧散,雙手緊緊攥住土豆收到肚子前,弓着身子哼哧狠力一掰,成功了。
他把土豆都塞到小男孩的手裏,然後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會帶你回家的!你一定要在這等我!”
小男孩似懂非懂,看了他一眼就專心吃起土豆,他吃得很認真,還有些狼狽,像是餓了很久。別爾不忍心,但還是拍拍褲子上的土豆屑,爬出了紙盒。
天已經黑了,雪卻還在下,洋洋灑灑。
他艱難地往家的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他聽見父母的呼喊聲,還有仆人們的聲音。他撇撇嘴,出逃計劃宣告失敗,下次得再把計劃精細點。
幾人很快碰面,爸爸連忙把他提出雪堆,拍拍雪屑就抱着往回趕。一旁的母親也急壞了,淚眼婆娑。
別爾好一陣愧疚,但沒忘新玩伴,低聲道:“爸爸……”
“老爺!”老仆人佝偻着背從遠處跑來,打斷了別爾的話,“警衛隊已經趕過來了!正去追捕黑熊!”
黑熊?!難怪爸爸媽媽這麽擔心,別爾越發愧疚,猛地摟緊爸爸。
黑熊在蘇聯街道出沒并不稀罕,一到冬天就喜歡離開樹林來街上晃悠。大人們倒不怯,只是家裏有孩子的難免緊張,持木棍趕過多次,但黑熊不長記性。
別爾和黑熊接觸不多,因為爸爸工作很忙,并不能經常帶他進樹林,所以他很羨慕阿列克謝。他爸爸總是帶他去樹林紮營釣魚,回來他就能很神氣說他爸爸帶他騎熊。
腦袋裏不是愧疚就是黑熊,回家路上別爾把那個小男孩忘得一幹二淨,直到醫術精湛的伯萊爾說他有點感冒,他才又想起小男孩。一遍遍跟伯萊爾确認自己沒被傳染後,他跟父母說了遇見小男孩的事。
父母并沒有馬上帶他出門,而是聯系老仆人讓警衛隊多留意。幾分鐘後,警衛隊長踏入宅邸,說在一個紙盒下抓到了黑熊,已經擊斃。
紙盒?!別爾猛地站起來,父母心領神會,給他裹了件大衣就抱出門,一堆随從也跟了去。
越是靠近紙盒,別爾就越緊張,他并沒有聽懂警衛隊長的言外之意,以為小男孩還好好地在等他。
還沒靠近警戒線,就聽到居民們交頭接耳,說不知道吃了誰,一點不剩。
圍觀的人讓路,別爾看着眼前的畫面,眼淚撲簌簌滾落。看到那件毛絨大衣和圍巾他就懂了大人們說的話,浸在血泊裏的那半塊土豆就是證明。
父親親了親他的臉,“寶貝,你得适應死亡。”
在那之後別爾病了很久,反反複複高燒。
模糊意識總是把他帶回那天,下着好大的雪,而雪之下,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