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圖繪

圖繪

“給。”涅夫見他猶豫再三,直接把土豆捏碎了放湯裏遞過去,“直接喝會好受點。”

這下別爾連菜湯都咽不下了,挪開視線,若無其事地朝涅夫搖了搖頭,附加的笑是感謝,感謝涅夫窘境時給予的零碎好意。

身處絕境不進食,又何止不是種慢性自殺。

涅夫擔心,可別爾實在提不上胃口,也就沒再強求。以後他們都只能定時定點吃飯,像被圈養的牲畜,主人給就有,不給就只能餓得翻肚皮。

這裏不允許藏食物,不遠處有人藏了,當場就被帶走,說去要送他去上帝那忏悔。

一頓飯吃得膽戰心驚,吃完他們被安排回去午休,這很反常。直到捕捉到他們閑聊,說聖誕快到了,全營區的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

他們的神色松弛了不少,木排房內鴉雀無聲,鐵網外的跑動聲雀躍震耳。

“聖誕節快到了。”涅夫說。

簡單字句,萬千思緒。

聖誕節這天,正義之神會降世,千裏雪線內白桦林銀裝素裹,不遠處會是萬家燈火。

可是那位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從來冷眼旁觀,福是他賜予的,禍也是他賜予的。

當洪水泛濫之時,耶和華坐着為王。

下床傳來低泣聲,被囚禁的德國人在哭。可能是思念家人,可能是憤懑命運的不公,也可能是懊悔。外面的喧鬧和他無關,同行的人早已站在對立面。

被同胞唾棄,被扔到敵人圈裏,被祖國抛棄,他是可憐的、可恥的、可悲的。

他這一生已經一文不值。

Advertisement

男人吞聲忍淚,沒一會兒就安靜了。

別爾平躺着閉上眼,側耳凝聽。

踏雪聲,窸窸窣窣,每一步都堅定殘忍!

“什麽時候動手?”

“聖誕節。”

是蘇聯語,聲線壓得很低,話語細碎,且巧妙地和室外的踏雪聲同頻。

別爾猛地睜開眼,聲音來自1-6號床區域,二十五米左右距離。

他們在密謀着什麽,具體參與人數不詳。危及自身卻被蒙蔽,別爾惴惴不安,內心鐵桶七上八下。

嘶嘶——

哨聲尖銳而高頻,是新的領頭兵。

所有人驚醒、列隊,夢裏的美好再一次在現實面前破碎。

睡前涅夫跟他說過,他們會被帶去幹苦力。

可這次沒有直接出發,領頭兵的軍靴一下一下落在木板上,沉悶阒然,木板紋理在壓迫中微微凹陷,随即又迅速恢複。

鞋身擦過的地方皆倒吊着一口氣,直到锃亮的黑色停在別爾面前才敢呼吸。

鞋尖锃亮,微微翹起,帶着不言而喻的威懾。

“你确定沒找錯人?”門口同伴戲谑。

領頭兵低頭看手裏的照片,是別爾剛到這裏時被要求拍的半身照,被囚于黑白方寸之間。

眉目挂着冷感,那雙灰眸卻似要沖破樊籠,低郁和渾濁之間,劃出一片幹淨。

“他的眼睛很漂亮,不是嗎?”

領頭兵說得意味深長,那同伴也直直看向別爾,嘴角揚着贊同這句話。

別爾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看向涅夫,沒有危險預警,也就随機應變,眼睑适當下垂以示乖覺。

“你,出列!”

這句話別爾聽懂了,被随時會走火的步槍對準兩次,路過的動物都會溫順的吧。

他和拉弗爾被單獨隔開,涅夫等人被帶往長溝勞作。走之前別爾在他手背點了三下,是機械部隊士兵間的暗號,“內部有情況”的意思。

擦肩時涅夫看了他一眼,又微點了一下頭。

走過熟悉的景象,別爾和拉弗爾被帶到費格萊的辦公區,那間木排房。

尤納斯也在,見別爾進來他一如既往展顏露笑,只是少了明璨昳麗,多了禮貌問候。

瞥見身後的拉弗爾,笑意頓了一下。

費格萊倒是一層不變,審視、凝谛,眼沼靜穆清曜。他攤開手中的文件,上面是拉弗爾的身份信息,還有任務待完成欄:裝甲車改進建議。

手握鋼筆指向任務欄:“說出你的改進建議。”

拉弗爾沒料到對方會說蘇聯語,因別爾的建議而樹起的底氣瞬間破洩。

“裝……可以裝暖氣裝置。”

話語哆嗦拖拉,費格萊眉棱一斂,拉弗爾瞬間方寸大亂,脫口而出,“蘇聯零下四十度,士兵需要外在設備輔助保暖!”

費格萊擡眼,眼部線條銳利:“是怎麽知道的?”

“什麽?”拉弗爾被費格萊的不按常理打得措手不及,“我我……”

在裝甲設計領域,想法至高無上,有時甚至代表權力。如果主意不是自我思考得來,那挺直的腰杆會折損;而想靠他人蒙混的,更是難過良心關卡。

羞愧壓得拉弗爾擡不起頭。

費格萊在他的任務欄處打了一個叉,合上文件叫士兵把他帶走。拉弗爾自始至終沒有看別爾一眼,無論失落還是悔恨,他都沒有供出別爾。

這是一種保護,別爾知道。

當死神的鐮刀即将落到頸上,他的同伴,每一個同伴,都選擇慷慨赴死,成就凜然與大義。

別爾盯着那盆藍色勿忘我,壓制暴動的怒火。

不管拉弗爾即将面臨什麽,他都不能阻止,也不能去阻止。在裝甲列車的設計建議上,對方根本不需要刑訊逼供,也不需要威脅,只要他們問,方案的可行性就能有個結果。

這就是拉弗爾和自己同時出現的理由。

一個教徒說的話沒有可信度,兩個教徒就能确認對方是否參加了受洗儀式。

費格萊打開別爾的檔案文件,直直看進別爾眼底,“你覺得這個方案可行嗎?”

拉弗爾被帶走,已經無關受洗,這是一道送命題。他說可行,費格萊就會讓他驗證可行性,那麽德軍的裝甲設計方向就會有新思路。

他之所以讓拉弗爾提出保暖裝置,是因為德軍目前的裝甲列車沒有。他們的設計主要側重軍事性能和防護能力,忽略了操作者的身體和環境的适配性。

可是如果他說不可行,就是坑騙拉弗爾,拉弗爾死也不會瞑目的吧。

“可行。”別爾說。

費格萊在空白任務欄寫上保暖裝置,合上文件,回到那張總是能吸引他注意力的書桌。

他沒有追問,也沒有讓別爾驗證可行性。

別爾一時轉不過彎,皺着眉看他,對方卻已經把他當成空氣,無關緊要,卻也不可或缺。

尤納斯從書架抽出一張圖紙走向別爾,“我們不了解你們的氣候狀況。”

德國人接觸蘇聯的機會不多,現在突然入侵,面臨的最大考驗是嚴寒天氣。地勢可以通過勘探,自然氣候卻不随他們控制,從溫帶進入寒帶進行高強度軍事活動,身體會出現劇烈的寒戰反應,全身發抖、肌肉收縮、面部水腫都有可能。

他們需要依靠知情人來告訴他們問題有多嚴峻,蘇聯人又是怎麽解決的。

別爾不得不配合,因為需要活着。

尤納斯不像費格萊那樣讓人琢磨不透,在一定程度上,他和費格萊是兩個世界的人,性格溫淳,話語誠摯,五官無害,像冬日裏的暖爐。

他的畫技了得,不是簡單的線條勾勒,而是結合蘇聯地圖展開城鎮下的鄉村。他也不直接問天氣怎麽樣,而是迂回地問當地人們喜歡的食物,穿什麽衣服過冬,別爾一說他就畫上去。

本來氣氛融洽,直到尤納斯把蘇聯黑面包畫成德國黑面包,別爾看不下去,尤納斯立時虛心請教。

別爾說黑面包是裸麥、橡子和礦粉等制成的,不是燕麥和調味品!

他說得氣憤,尤納斯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氣憤。

他當然不知道為什麽,侵略者總是這樣,給別人留下災難就拍拍屁股了事!

黑面包本是蘇聯的高檔美食,全稱博羅季諾黑面包,會在制作時增加香菜籽和茴香籽,為了增加口感,還會加入黃油和糖。

可是一場炮火,糧倉沒了,農業停滞,民衆在溫飽線上掙紮。為了活命,最嚴酷的糧食配給制度出臺,加入奇奇怪怪東西的黑面包成了救命的維生素。

尤納斯沉默着把印象中綿軟的黑面包擦除,畫上撒了木屑的磚頭塊狀黑面包。

別爾咬着後牙槽撇開臉,撞上費格萊不悅的神情。其實餘光早就注意到了,以為他是擔心尤納斯被自己斃命,沒想到他是在看那盆忽忘我。

藍花斜對尤納斯的書桌,正對別爾的頭頂。

頭盔的邊角露出懸空,如果不小心撞到,整個頭盔可能會跌落破碎,花也就折了。

難怪費格萊全程往這邊瞟,他的專注力總是奇奇怪怪,就像黑面包的調料。

別爾不耐煩地擡手推了一下頭盔,頭盔是進去了,可生鏽鋼鐵破裂的聲音也很刺耳。

別爾:“……”

尤納斯撂筆,第一反應是把別爾扯離書架,然後慌亂看向費格萊。費格萊宛如一頭狂躁兇獸,視線一掠,鸷戾的肅殺之氣簡直撲面而來。

尤納斯邁步,把別爾擋在身後,慫但敢。

費格萊一眼把兩人推到視線之外,小心翼翼去查看他那盆寶貝,比上次檢視的時間還長。

別爾油生一絲愧疚。

沉默,卻不靜寂,風在室內嘶吼!

費格萊極小心地各角度計算,以最小的傷害捧下頭盔,放到自己的書桌,然後殺氣騰騰地走向別爾。

這一刻,別爾覺得費格萊是會殺了他的。

尤納斯吓得擋住別爾極速後退,別爾亦步亦趨,後背很快砸到木牆上,退無可退。

費格萊卻只是停在尤納斯的木桌前,掀起眼簾,淡藍剔透的一雙眼,璨若寒星,鋒芒畢露。下一秒拿起尤納斯的手繪筆,撕拉兩聲刺耳的圖紙破裂聲,繪制了半天的地圖被劃上一個醒目的“X”。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