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衣

冬衣

不久,費格萊踩着又挪了幾個偏角的夕陽進屋,順便讓士兵把木桌上的飯盒收走。不管別爾吃沒吃,他回來那一刻飯盒必須消失,算是約定俗成。

當晚別爾回住處,拉弗爾沒有回來,接下來幾天也不見蹤影,他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很快,床位被一個新來的德國人取代,男人名叫裏德希,長相英俊,生性開朗,聊起天來滔滔不絕,但閉口不提為什麽被帶到這穿上條紋囚服。

同為德國人,裏德希和別爾下床的德國男人分占兩個極端,一冰一火,一動一靜,只要裏德希侃侃而談,下床的沉默就愈發震耳欲聾。

裏德希嘗試過和他溝通,奈何對方并不領情。

接下來幾天豔陽高照,聖誕将近,整個營區彌漫的惡臭燒焦味越演愈烈,粗壯的煙囪濃霧滾滾,味道像化膿的死水,酸腐直沖腦門。

別爾的日程精準到了秒,上午被帶去長溝勞作,沾了一身土後午飯,休息二十分鐘再被帶到費格萊所在的木排房。暖氣裝置畫了兩天就完成,就又被要求設計能增強防守性能的裝甲車。

他想通了,成為“叛徒”輔助德軍設計并不虧。從時間上考量,一輛裝甲列車的産出需要一個周期。明裏暗裏得知德軍的鐵軌進攻線路,恰好也需要成熟的時機才能向蘇聯方通風報信。

尤納斯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他在的時候就由士兵從食堂提兩盒飯過來,費格萊把飯菜對半就先吃,吃完去食堂放碗,別爾就趁這個間隙吃。尤納斯一整天都沒影的話,晚餐時間會親自提兩個人的飯來,這時別爾和費格萊就各吃各的。

別爾會跟尤納斯說謝謝,但不會跟費格萊說,正如費格萊會對送噴壺上門的猶太人說謝謝,但工作外不會跟別爾廢話一句一個道理。

他們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場,他們是死敵,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冰釋前嫌。

忠于國家,是一件很平和的事,把心思藏在最柔軟的地方,那地方就像大海,沉靜且神秘。

經過幾天的觀察,涅夫摸清了同宿舍其他13個蘇聯人的計劃——他們打算越獄,就在聖誕節當天。

德國人很重視聖誕節,這幾天營區出現了幾棵聖誕樹。樹是在鐵網外的森林砍的,修整和裝飾德軍親自動手。他們偶爾會叫上穿條紋服的幫忙,後知後覺又尴尬道謝,可那些人第二天就沒再出現了。

一批人走了,一批人又來,都穿着條紋服,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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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格萊倒是一層不變,他的腦海裏好像沒有聖誕這個詞,每天不是撲在圖紙堆就是澆花。別爾很慶幸對方的沉默,要順利設計出一種新産品并不容易,這需要大量的腦力活動。有時一個零件他會塗塗改改十幾遍,費格萊沒表現出任何不耐煩,反倒會在一旁不停記錄,像個嚴苛的監督機器。

很快聖誕到來,連續幾天運作的煙囪終于停歇,雪卻下得很大,如銀粟翻飛,染白整個世界。

四下裏空寂,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沒有一絲的波動,也沒有一點聲音。堅固的鐵網凝着冰晶,泛着硬質的剔透感。

被囚困者照常勞作,別爾衣物單薄,冷風像貼着皮膚來回沖刷,不管怎麽揮動鐵鍁,仍控制不住哆嗦個不停的肌肉。穿白大褂的在他們之中走動,停在別爾面前兩次。別爾回以冷硬的神情,那人就獰笑着走開。

涅夫告訴別爾,下午他不在的時候,有一個人不小心被鏟子砸到腳,那白大褂蹲下看了幾眼就示意士兵把人帶走,具體去做什麽不知道,只是走了之後就沒再回來過。

風又呼嘯不止,大雪如同瘋狂的白色惡魔,咆哮着吞噬一切。別爾十指僵硬,鐵鍁滑落。

白大褂聞聲興奮跑來,指着別爾,“就他!”

涅夫腳尖一轉,攥緊鋤頭就要揚起,別爾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提醒,今晚需要他。涅夫忍下沖動,繼續埋頭苦幹,瘦削的個子夯出無數個厚實的坑。

其他人只匆匆看了一眼不幸的別爾,不敢多看,怕厄運也降臨到自己身上。

士兵把別爾架出長溝,白大褂問督工的軍官,“這個人我希望能随便處置。他的眼睛真漂亮。”

軍官笑:“這是上帝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別爾聽懂了“漂亮”和“眼睛”兩個詞,德軍曾多次這麽評價,他無法理解他們的偏好。

“科勒醫生,你這是要把費格萊少校的小毛熊帶去哪?”漢斯出現在木門口,玩味道。

名為科勒的白大褂皺眉,“費格萊少校的?”

漢斯踹了一腳一旁的積雪,揚聲道:“是,他就是和費格萊一起設計新型裝甲列車的小毛熊。剛剛元首的電報文件可是誇了費格萊呢。”

科勒沉默了幾秒,據理力争道:“漢斯少校,他的身體已經無法勞作。”

漢斯不滿,一個庸醫竟敢當衆忤逆!擡腳又踹了一下凹陷的積雪,軍靴踩着雪粒窸窸窣窣,停在科勒面前,低下頭,“就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你都敢跟我叫板了嗎?科勒醫生。”

粗粝的嗓音,蠻橫的作風。

科勒沉着臉後退半步,并不妥協,“漢斯少校,這是勞作區的規矩。

漢斯沒料到老頭會因為癖好這麽固執,拔出手|槍直抵眉心,科勒不怵,悌着他。勞作區的德軍随即擡起槍口,他們奉命保護科勒,雙方對峙起來。

雪花落在光滑的槍杆上,勞作的人們沉默地觀看鬧劇,巴不得打起來。

科勒沉聲:“您這是為了一個蘇聯戰俘,而槍指自己的同伴嗎?漢斯少校。”

即使痛恨科勒,漢斯也知道名聲的重要性,更不想被請回德國政審,可這口惡氣怎麽出?該怎麽出!

他把目光投向長溝,冷哼一聲,抵着科勒眉心的冰冷武器右移,拇指放在扳機上。

砰,林中鳥驚飛一片。

漢斯猛回頭,只見費格萊把步槍扔還士兵,長款風衣擦過木門,步履矯健,滿身盡是蕭肅的戾氣。

費格萊被元首點名褒獎了。

漢斯不屑地啧了聲,收槍,該勞作的繼續勞作。

科勒無視漢斯,走到費格萊面前,“費格萊少校,他不能勞作了,我需要帶他走。”

費格萊只是面色緩和,更多就沒有了,繞過科勒走到還在打顫的別爾面前:“你不能勞作了?”

聲線沒有任何起伏。

“能!”別爾直視他,聲腔力道勁足。

“那就別抖。”

寬闊的肩膀和平直的脊背像刀片一樣鋒利而堅硬,嘴角卻出現一個淺淺的弧度,又不是取笑,落在費格萊臉上,很奇怪的一件事。

四肢已經凍僵麻木,肌肉甚至有些痙攣,別爾連罵他的心思都沒了。下一秒,整個人跌落積雪上。

科勒喜出望外,“費格萊少校,你看……”

費格萊嘴角的弧度消失,擡手截斷了科勒的話,朝別爾說,“跟上。”

轉身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別爾臭罵一聲,攥住一把雪,抖着腿起身,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漢斯回頭瞥了科勒一眼,高傲地走了。科勒熟視無睹,只是眯着眼看向那兩人離去的背影。

隔着一張鐵網,一名俘虜踏雪追着他的鏈狗。

費格萊沒帶随身士兵,步伐疾速堅定,別爾快走都跟不上,只能跑動,完全沒意識到這樣的一幕有多滑稽。

跨進木排房,費格萊脫下大衣,轉身就被一團水糊在臉上。別爾收回手,完全不知道攥了一路的雪,跑動後體溫上升,早已融化。

費格萊顯然沒料到會被這東西襲擊,眼睛眨巴眨巴,還是眨巴眨巴,別爾瞬間覺得自己有些罪惡。

“你們在玩打雪仗嗎?”尤納斯從裏間出來。

別爾捏了捏手指,水從指尖滴落,沒再看費格萊。費格萊微低着頭擦臉上的水漬,也不看他。

氣氛有些莫名其妙,但說不出個所以然,尤納斯只好問,“不是三十分鐘後才開始?”

費格萊頭也不擡,一點廢話沒有,讓他去吃飯。

尤納斯邊拿外衣邊叮囑,“晚飯我不過來,晚宴記得準時參加。”

費格萊嗯了聲。

走到別爾面前,尤納斯笑說:“聖誕快樂。”

別爾張了張嘴,這次說不出謝謝。

尤納斯也沒在意,又扭頭對費格萊說,“我送你個禮物再走。”

“随便。”費格萊回答,興致還不錯的樣子,說完就進了裏間。

別爾背對門站立,冷風毫無預兆灌進來,劃過肌膚,像無數冰冷的針刺入身體,思維遲鈍延緩。

費格萊從裏間拿來一件外衣,隔着兩步遞出,別爾沒反應過來。對方也沒再等待,随手扔了過去,毛呢大衣蓋頭滑落,半挂到別爾的肩上。

等回神,費格萊已經在書架翻找圖紙,是這幾天的設計圖,有用的沒用的都卷在一起。他每次都全拿,也不嫌麻煩,然後半倚尤納斯的書桌翻閱。

一只手輕輕搭在桌沿,指尖不經意輕敲木質的紋理,眼神時而凝在手中的圖紙,時而飄向頭盔裏的那束藍花,略顯慵懶又不失專注。

別爾扯下半挂的大衣,布料柔軟,手感細膩,有一定的厚度和密度,沒什麽異味,好像是嶄新的。

風一來,太冷了,別爾把大衣穿上,仿佛置身溫柔懷抱。滿足與不适激烈沖撞,別爾想透透風,轉身走到門口,尤納斯正蹲在臺階下堆雪人。

他有些驚詫別爾的出現,“你要來嗎?”

別爾不回答,也不動。

尤納斯表示遺憾,但為了對方能更好地觀賞,挪到了別爾對面。

雪人不大,身體兩側插了兩根樹枝,圓圓的腦袋上插着一束月見草,月見草沒開花,但凝結的雪粒堆在葉片上,一簇一簇,宛若冰花。

雪人沒有嘴巴,沒有鼻子,沒有眼睛。

尤納斯拍拍褲子起身,朝屋裏喊了聲,“禮物好了,記得查收!我走了!”

別爾沒跟尤納斯告別,轉身把門合上了。

費格萊拿着繪筆和全新的圖紙走來,他已經彙總了先前設計的不完善,針對不足之處征詢別爾意見,別爾只是勾勾畫畫,并不說話。

現在這樣真的對嗎?

費格萊被他們的元首誇了,說明設計稿給了他們新思路,他們的裝甲力量是不是要上一個新臺階了?

費格萊看了他一眼,說,“從今天開始,我會教你一些德語。”

別爾扭頭看他,對方又專注圖紙去了。

下午一晃而過,費格萊說到做到,真的雙語指那些裝甲零件,別爾努力記憶,有些東西蘇聯并沒有。

吃完飯後費格萊并沒有馬上走,而是進裏間拿了什麽東西,然後蹲到臺階下,空飯盒就擱一旁。

堆雪人?查收禮物?

別爾盯着他的脊背呆了會兒,打開飯盒吃起來,吃到一半費格萊就走了。

士兵進來跟他說回房。

別爾看着身上的大衣猶豫了會兒,裹好後走出木排房,卻頓在了臺階上。

臺階下的雪人已經有嘴、有鼻子、有眼,而最刺目的,是兩根樹枝上挂着的手套。

破破爛爛的小手套,是他恐懼土豆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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