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聖誕
聖誕
那副手套陳舊、破爛、髒污,冷風一吹,斷線和一截一截的斷頭就像撥浪鼓一樣晃個不停。其實已經不太能看得出最初形态,但午夜夢回總在夢裏盤旋,別爾還記得,他曾親手把它戴到一個小男孩的手上。
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出現在這個連靈魂都沾滿惡濁的是非之地?
別爾不願将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孩疊合到費格萊身上,他也不可能是費格萊……
“走!”士兵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
別爾咬咬牙,走過雪人,手套一晃就像揮手道別,頑強的生命力拔地而起。
推開住處木門,打算越獄的十三人一致扭頭,他們忍不了半點風吹草動,對進門的別爾倒出不滿。其他人則圍簇坐着,不管聽不聽得懂德語,都對裏德希的東扯西扯津津樂道。從乳臭未幹的學徒到受人景仰的補鞋匠,他說得繪聲繪色。
衆人越發好奇他怎麽淪落至此,可每到這時他都會轉移話題,吊足在場人的胃口,“我穿的就是這種大衣,在德國只有精英階層才能穿。”
他眉飛色舞,指着剛站定的別爾。
聽衆興致全無,連涅夫也驚詫,別爾身上怎麽多了一件外衣,材質良好又極講究的外衣,顯然是有一定官銜的人送的。
而別爾穿上,又是另一種意義。
他們質疑別爾,是因為納履踵決時經不住誘惑的叛徒數不勝數,沒人會願意把命吊在一個關系泛泛的同住者身上。
沉默、肅穆,破出裏德希的笑聲,他的笑其實有些刺耳,但沒什麽惡意:“看你們緊張的,德國的獎罰一直都這麽鼻是鼻眼是眼。別爾設計能力強,他們就需要賞一個,于是扔給他一件保暖的衣服。而且榨取一個人的知識,從來都是循序漸進引誘,他們不會希望別爾被凍傻。”
別爾是拿到了好處,但這好處無足輕重,他的戰俘身份沒有改變,以後也将繼續遭受剝削與迫害。
衆人不語,但開竅了不少。
別爾看了一眼裏德希,算是感激,但對一個德國人,實在給不了百分百的感激。他的潛意識也像德國人籠統看待猶太人一樣,給他們的标簽只能是惡魔、狠毒和狡詐。
Advertisement
裏德希不以為意,回了一個嘚瑟的笑容,刺耳的笑聲緊随其後,然後又撺掇衆人聽他講故事去了。
他很樂觀,在貧瘠枯燥的土地上神采奕奕,和這裏實在是格格不入。然而卻能靠樂觀緩解囚禁生活的苦悶、乏味和恐懼,倒顯得衆人扡格難通。
涅夫看了眼別爾,別爾湊過去,點了一下對方手背,是在問越獄的事。涅夫點出了他們行動的具體時間,晚上11點,正是德軍慶祝聖誕時的雀躍難抑。
行動路線也确定好了,先翻越木排房周圍的鐵網,再繞過巡邏兵沖向外圍鐵網,最後再從挖好的坑鑽出去。
鐵網看着雖威凜,但埋下的根基并不深。
坑是他們勞作時挖的,這段時間德軍的心思不怎麽在他們身上,都忙于砍伐和搬運聖誕木材。勞作區靠着鐵網,彼此掩飾就能夯出一個坑。
只要鑽出去,德軍就追不上。
涅夫着重強調最後一句話,也是他們這幾天反複提及用以振奮人心的句子。別爾陷入沉思,這麽篤定德軍追不上,不顯然不只是鼓舞鬥志這麽簡單,而是他們之中真的有人勘測或嘗試逃獄過。
如果真有人越獄過,那失敗的後果呢?代價會是什麽?死亡,還是別的什麽?
惡魔不可能任憑鬣狗在領地撒歡。
別爾看向過去,他們已經散了,各自躺在床上合眼,是在為晚上的硬仗養精蓄銳。收回目光,恰好瞥見對床的德國人翻身,面朝牆去了。
進來多日,他還是沉默,不參與任何話題,也不和誰交好,連聲問候都不屑給。
我們應該怎麽做?
涅夫點了點別爾手背。
等。
別爾回答。
除了等,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可能營謀了很久,并不希望初來乍到的兩人壞計劃。對生的渴望誰都有,另辟蹊徑後可行的方案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共享。
沒有邀約,別爾和涅夫做不到腆着臉求順帶。
裏德希的分享會很快結束,大家各自回床。
窗外的雪還在落,別爾很快睡着,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亂糟糟的,一片混沌。夢的結尾,那副破破爛爛的小手套出現在聖誕樹上,他猛地驚醒,粗重的喘息聲在室內回旋盤繞。
涅夫也跟着醒了,兩人對視一眼,不約借着點點光亮朝1-6號床區域看去,早已人去床空。
祝他們成功,別爾默念。
“別爾!”涅夫壓低聲音驚詫。
剛沉下的身體又被撈起,別爾沿着涅夫的手指往自己的下床伸頭,床也是空的!
下床那個沉默的德國人不見了!
別爾猛地撐起身子,想起對方曾是個軍人,睡前和涅夫的暗語他可能都看得懂……
現在卻沒了影!
涅夫也恍過來,朝別爾打了個手勢,兩人同時輕聲落地,蹑腳走向木門。木門半掩,插銷早已被撬開,松松垮垮地半搭在外,今晚的夜巡并不嚴格。
等到狂風肆虐嘶嚎,兩人順勢溜出木排房。
雪落得迷蒙,不分東南西北,兩排反向且淩亂的腳印一看就是有意為之。別爾想起自己常用這種把戲糊弄人,且屢試不爽。
他們之中有人很擅長逃跑,別爾篤定。
木排房外有夜巡燈,燈光所到之處囚徒無一生還。別爾和涅夫隐在角落,夜巡燈照過來就能看清落下的積雪,以及鐵網處沾染的血跡。
夜巡燈掃過,涅夫和別爾迅速攀爬翻越,落地後循着腳印往左疾速,差點暴露在巡邏兵的視線內,好在急促的呼吸融進冷空氣,什麽也無法察覺。
整肅的步伐從木樁旁踏過。
別爾眉頭蹙起,這麽嚴謹的巡邏排布,他們是怎麽躲過去的?
兩人屏息凝神,爬上木排房頂,視野開闊。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We are skiing more fun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歡快的音符從不遠處的屋室流出,不少醉醺醺的軍官相互攙扶着上車,車子很快駛出營區。
監守囚犯只是工作,離開才是生活。
每次軍官從屋裏出來,都能透過開合的門瞥見內部不少人還在載歌載舞,慶祝隆重的節日。
砰——
沉悶的槍響自後方傳入耳中,別爾和涅夫回望,聲源處緊靠森林那邊鐵網。
他們被發現了?!
別爾和涅夫在房檐上疾步移動,地上的巡邏兵也湧向了那,四面八方,來勢洶洶,聲撼如雷。
黑暗,純粹的黑暗像病毒一樣擴散開來。槍火驟然起滅,閃着光澤,刺穿生命。
兩人趴在十米開外的木排房頂,歪斜的雪中軒然的眸。瞭望臺上的燈光彙投到交火處,無人能遁逃。
他們說挖的坑太窄,一次只能通過一人,被發現時不少人爬上鐵網倉皇奔逃,然而鐵網外的自由之地,已經躺着幾具屍體。
區域內的所有巡邏兵集結完畢,他們圍攏排開,步槍悍然,卻一槍不發。
帶頭的軍官是漢斯,尤納斯站在一旁,心思卻不在逃跑的蘇聯人身上,反而四下搜尋着誰,一秒後從漢斯身邊離開。
循着尤納斯的動線,別爾看到了背離他站立的兩個人——費格萊和那個消失的德國人。他們離漢斯并不遠,僅隔一堆摞得很高的木板,斜照的光線投下巨大陰影,将他們掩藏得很好。
費格萊脊背挺拔,背對的方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可以确定的是,兩人認識。
他可能是說了句什麽,那男人笑着搖頭,笑得很勉強,但像火苗,狂風怎麽吹都吹不滅。費格萊又說了句什麽,男人反朝費格萊邁一步,多日灰暗無光的眼迸發出萬千柔情。
男人又說了句什麽,甚至抽走費格萊腰間的手|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再握住費格萊垂在身側的手疊上去。最後擡起下巴一湊,兩個身影融在了一起。
下一秒,男人倒進費格萊的懷裏,手攤在一側,已然沒了生息。
費格萊接住人下落,摟緊。
砰砰砰——
清脆的槍聲來自木板另一側,漢斯已經下令掃射,專挑小腿、右手射擊,刺痛耳膜的槍聲與逃犯凄厲的慘叫分明融合,卻又泾渭分明。
墜落、滲血,一場聖誕獻祭。
他們樂此不疲,故意打歪了方向,子彈砸在鐵網上嗒嗒響動。在這個耶稣降世的節日沾點血腥味,像是在發洩某種怒氣與暴虐的欲望。
殘忍、暴力、混亂與殺戮……這一切的一切錯綜在一起,深刻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地獄。
逃獄十三人,最終徒活一人,四肢都被子彈擊穿,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造物主。
漢斯下令把他拖走,安排一個分隊留下清理屍體和現場。別爾看向木板另一側,費格萊還在雪地裏摟着男人,尤納斯站在一旁,已經摘下軍帽。
涅夫也目睹了一切,但他看得比別爾開,提醒他該返回了。兩人躍下木排房,消失在黑暗之中。
清晨,雪停了,滃滃霧氣在營區內流淌。深坑已經複原,鐵網已經加固,一些還沒有清理幹淨的血液浸在泥土裏,像大地的污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