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洗禮
洗禮
鐵門外停着一輛輕型車,是離開營區時費格萊開的那輛,由此可知費格萊手上拿的文件有多重要。然而矛盾的是,緊随的士兵都撤了。
費格萊發動車子,沒有走來時的步道,而是駛進陌生的巷道繞行。
巷道逼仄,兩側房屋林立,卻沒有半點人聲,靜得詭異,仿佛一場密謀已久的洗劫。
不知道的會以為這裏祥和寧靜,适合頤養天年。
置身一個灰色世界,證明自己還活着的最好方式是感受空氣的流動。別爾伸出手,冷空氣流經指尖,在肌膚表層撩動,刺骨冰冷,卻能挑動神經恢複神智,時刻保持警惕。
半弧出現半弧拐角,方向盤打個轉,在外的好看的手就要砸上牆面。倏忽間,五指已經并如搗蒜,一個點頭就避過了致命一擊安然無恙。
這裏沒有被波蘭遺棄,只是暫時換了主人。
費格萊專注前方,車子開得風馳電掣,然而只要馬上碰上拐角,車速就會慢下來,像是故意為某人發放特權。別爾感受到了,若無其事地繼續感知生命。
駛出彎彎繞繞的巷道,進入半敞亮的道路。這裏的布局詭異,以這條道路為參照物,兩側環境天差地別。左側是規整的居民樓,偶爾有波蘭人走到陽臺看着右側喝咖啡,閑暇舒适。右側是10英尺的高牆,高牆上探出頭的鐵網和營區的如出一撤,只是上面多了帶刺的鐵絲,反射出銀色的冷光。
裏面會有什麽?別爾好奇,更多是想知道是不是德軍的軍事基地。可是牆在那,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無法知曉。
費格萊把車停在道路盡頭,高牆間有一道鐵門,哨所聚集,重兵把守,費格萊拿起文件袋走進哨望室。士兵核驗他的身份,不知道費格萊說了什麽,士兵回頭看了一眼別爾。
核驗結束後費格萊被放行準入。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身後沒有随行兵,只要找準時間,就可以把德軍的戰略方案傳遞出去。
別爾立時激動起來,熱血好久沒有這麽沸騰,漫過胸膛的激動如煙花綻放。
然而絢爛轉瞬即逝,暢想與現實之間也隔着一條大道,看似橫穿過去就能抵達,實則還得考慮會不會出車禍,或是會不會有人橫沖直撞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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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捉!”
“別開槍!”
标準的德語穿透玻璃,刺入別爾的左耳。他猛地扭頭,既驚訝于費格萊這段時間德語教學的有所成,也驚訝于這座城市原來仍是暗流湧動。
一支五人小隊正在追捕一個男人,男人跌跌撞撞,像是崴到腳了,實在跑不過那些疾速魅影,被一腳踹趴到車窗上,窗玻璃壓扁他的側臉。
別爾驀地後撤,看清了男人。
男人頭發淩亂,但有明顯的特征——黑色的羊毛卷發,額頭又窄又高,黑眼睛下鼻尖向下歪曲,鼻梁隆起,兩側鼻翼高擡,好似鷹鈎狀。明明年輕,卻蓄着大胡子,像某種象征。
小隊隊長往車裏探,別爾鎮定回視,士兵颔首以示問候,可能是認出了費格萊的輕型車。
問候完繼續工作,擡手示意下屬,“把他拖到巷子,看有沒有行割禮。”
別爾只聽得懂前半句,打打殺殺是戰争裏的高頻詞彙,說者經常挂在嘴邊,聽者也就能形成慣性記憶。至于其他的,他還沒能熟練。
幾人把逃跑的男人拖進隔壁的巷子,可能是時間緊迫,男人的雙腳都還露在外面,一只鞋子也在拖拽中掙掉了。有士兵蹲到男人的腳踝一側,随着蹲下,可以看見他的雙手扯下了男人的褲子,黑色布料堆在男人凍得發黑的腳背上。
這是要羞辱,還是要凍死他?
嘭——
費格萊關好車門坐上駕駛座,別爾視而不見,繼續注視男人的遭遇,對那些人的恨又增加了不少。下一幕倒挺出乎意料,蹲着的士兵把男人的褲子提了回去,然後押着出來,男人的臉上多了幾處淤傷。
小隊隊長再次經過車子時朝費格萊敬了一個禮,費格萊淡淡地點了個頭,車子啓動。
男人被押進了圍牆內。
別爾收回身子坐正,“他們在幹什麽?”
費格萊冷漠。
“抓人為什麽要扒褲子?”
費格萊繼續冷漠,車子駛進巷道,圍牆消失在了後視鏡裏。
“為什麽要先扒褲子才被抓進去?”別爾有些恍然,“是在确認他的什麽身份?”
類似于波蘭的地下工作者?
又一個轉彎。
“割禮。”費格萊說完德語發音又譯成蘇聯語。
割禮?別爾似懂非懂,聽着像某種儀式。
他的父母信奉東正教,入教需要行浸洗禮。據家裏的老仆人說,他出生沒多久,父母就遵從老教士教意把他帶到冰河上。在老教士的指導下破出一個冰窟,然後把別爾放進去浸洗。後來阿裏克謝從鎮民那得知了這件事,就常常調侃別爾命大,不然夭折了只會被認為是被上帝抛棄,靈魂永遠得不到救贖。
別爾對東正教不溫不熱,命大也是事實,好好活着進入軍營,思想被重新洗禮,回家就毅然決然退去東正教教徒身份,也因此被教會人員忌憚。父母雖惋惜,但也尊重他的決定,偶爾仍會叫上同往教堂。
“猶太人入教需要受割禮。”費格萊繼續說。
別爾沉下臉,原來他們在抓猶太人,原來那堵圍牆圈禁着居住在波蘭的猶太人!
難怪沒有遭受炮火的城市荒煙蔓草,原來都明保身躲藏,生怕掉以輕心被誤抓。
車裏一片靜寂,沉默悄無聲息,鑽入肌膚,彙集到一起醞釀成熔漿般的怒火。
別爾仍舊無法理解德國人對猶太人的怨恨,說到怨恨,長刀之夜那些無辜受害者應該痛恨他們的元首才對,可是德國不僅沒有內亂,甚至更團結了……別爾霎時怔忡,眼前閃過慘死的父母,輕笑出聲。
也是,争權奪政過程中,死再多人也是理所應當。可當其他民族進犯,可就不局限于某個人的懲處與株連,而是需要把那個民族趕盡殺絕。
德國人對待猶太人的恨就是這樣,費格萊那天拍桌怨怒也是因為這個。身為德軍少校,他接受的不只是世界與和平,還有滲進骨髓的軍事思想。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背後,是思想的重塑。在大大小小的訓練項目中,所有可能會影響任務和國家安全的情緒、雜念都會被扼殺掉。這本是無從苛責的,但如果訓練項目的下達者本就走極端,誰又能保證那些軍人還保有人性?甚至于,他所訓練出來的就是冷酷無情的惡魔,必要的時候,還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費格萊的身上就藏着這樣一種不确定,別爾沒有見過他屠殺猶太人,只見過他冷眼旁觀,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參與過屠殺。
1935年,他們的元首頒布了紐倫堡大法,完全剝奪了猶太人的公民權。
1939年,德軍入侵波蘭,費格萊也參與其中。不久前,他親眼目睹馬雷克等人被送進毒氣室,現在想想,其實他們不是波蘭人,而是猶太人。而今天,在波蘭的首都,有一個區域專門隔離猶太人。
德軍的行為已經日趨瘋狂,費格萊身處其中,沒有忏悔,沒有憐憫,甚至對此從容。
在戰争中,善類從不對平民拿起屠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天對方溫和的态度,別爾幾乎要把他歸為善類。
“有些事情有所必要。”費格萊冷不防說道。
別爾:“就像毒殺那批波蘭人一樣,圍牆裏的那些猶太人每天都被毒殺?他們都是平民!”
他痛恨軍人的手上沾染平民的血,他知道血濺到臉上短暫遮蓋視線的滋味有多可怕。
費格萊被他吼得剎停了車子。
這裏的巷道很窄,如果後面的事物要通行,肯定是過不去的。好在這裏沒有什麽,什麽都沒有,恐懼驅趕了一切可能臭罵他們擋道的可能。
“碰了平民就嚷嚷,那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情報需要依靠平民傳遞?在戰争裏,沒有誰是無辜的。今天因為槍聲瑟縮在牆角的孩子,可能明天就是新的執槍者。”費格萊情緒平穩,“你不該小看戰争對所有人的影響,也不該用和平年代的思維來看待當下的人。”
“那也不應該——”
“怎麽就不應該?”費格萊打斷他的話,“這場戰争從一開始就不是特別軍事行動,而是報複與占領。它不只是簡簡單單的軍事實力對抗,而是全民戰争。所謂全民戰争,就是平民也需要服從命令,就好比——俘虜需要聽從指令。”
話裏話外都是挑釁,別爾怒視他,怒火狂烈至極,像是來自地獄的焰火,試圖摧毀一切。
他說不清怒火的源頭,認識費格萊已經不是一兩天,惡魔的行為與思想模式也不是沒體會過,可仍舊憤怒,只想不顧一切的憤怒!
上半身傾斜,擡起右腿踹了過去。費格萊後仰身體格擋,脊背緊貼座椅發出欲裂的吱吱聲,盡顯商業精英的黑色帽子掉落,惡魔的眸如刀刃亮出。
別爾沒有抽身,而是采取最危險的打法,持續施壓,右半身也傾了過去。長腿和腳背繃成一條直線橫在費格萊的脖頸前,如果對方的雙手格擋失力,脖子有可能會被掼到窒息而亡。
冷風襲來,撞上怒火,在空寂的巷道奔逃嘶吼!
別爾不想再繼續無聊的對峙,撐起身子換腿砸過去。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右腳踝已經被握在手心,對方甚至趁勢屈膝襲向膝窩。骨節錯位發出咔噠噠的聲音,右腿軟軟地癱在費格萊的膝上。
再次落敗,別爾心有不甘,卻又無能為力。
費格萊得勝,嘴角露出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本來想卸了你這條腿,但又不想走哪都拖着累贅。”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也開始在和別爾的較量中顯出稚氣——打是要打的,但不以造成重大傷害收尾。勝利後也是要顯擺一下的,指腹摩挲腳踝,卻沒有将其弄斷的心思。
別爾被他摩挲得肌膚顫栗,對方微涼的指腹有節奏地來回撫動突起,滿是怪異。
“摸夠了嗎!”
吼得費格萊也驚異自己的行為,猛地甩開手中的腿,錯位的骨節又咔噠一下回了位。別爾疼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掀開他的衣領,咬開他的脖子,吸幹他的血。
逼仄的空間,煩人的視線,費格萊重新發動車子,補了一句極冷漠的話,“有本事,就把我們趕走,否則,管好嘴。”
是對以上所有控訴的收束。
別爾沒再自讨沒趣,生氣和怨恨都抛置腦後,扒拉着腿查看有沒有傷及韌帶,活像好了傷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