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炮車

炮車

窗簾沒拉,夜巡燈打過來的剎那,手铐反折出刺眼的光,諷刺又可笑。

怕逃跑而做到這份上,簡直多此一舉。

費格萊不知道,這種技倆根本困不住別爾,在軍營時他曾受訓多種逃脫技能,手铐算是最低級的。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時脫身。然而有些時候,裝傻充愣是一種很好的自我保護手段。

可手被上擡铐着,冷就不提了,久了會抽筋的吧,別爾扭頭,不耐煩地問:“你是有什麽癖好嗎?”

話一出口就想起在木排房時被莫名其妙碰嘴唇。

費格萊扭頭,睫毛翕動了兩下,“癖好?”

滿臉真摯的疑惑,可能是個情商為零的惡魔。

別爾盯着他看了幾秒,耐心地晃了晃手铐,“你不會是想說你碰我嘴,也是不小心的吧?”

“碰嘴……有什麽特殊含義嗎?”他俨然一個渴求知識的發問者。

這樣的費格萊很特別。平日深邃的眼眸肅穆又啃人飲血,現在是未知領域的末位者,貨真價實。眼神游離懵懂,表情木讷,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又像是全身心沉浸到問題之中。

別爾也沒好到哪去,雖然想占據思想高峰,但情感閱歷為零,他也不知道男的和男的碰嘴意味着什麽,但總不該和男女碰嘴歸為一類。

小時候和鄰居阿列克謝到果園偷水果,只要成功逃過果農的追捕,就獎勵彼此,收獲頗豐時也會激動地湊近親親臉頰以示慶賀。

所以男的和男的碰嘴,不就是友情?可是他和費格萊不是朋友,是敵人!

這個思路走不通,別爾又想起父母。

戰争爆發前,他和其他貴族一樣接受成家立業的教育理念。普世價值觀認為找個喜歡的人結婚、生子、育子,事業成功,一家人幸幸福福就是成家立業。開明的父母也是這麽教育他的,只是話語有些微妙。他們說的是,家族不會強制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只要是他喜歡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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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的就好?

白發蒼蒼的自己和妙齡少女?

銀發皤然的老奶奶和陽光開朗的自己?

別爾頓覺胃部翻湧,無法再繼續這惡心的思考。

費格萊:“你還沒回答我。”

別爾:“……”

費格萊不依不撓,兀自分析起來,認真程度堪比分析裝甲列車的零部件:“我碰你的嘴,你甩了我一耳光,說明我這樣做侮辱到了你。可不過是碰嘴,你為什麽會覺得是侮辱?”

別爾的怒火硬生生被這看似無理,卻又合理的質疑壓下來。回想當時甩出的那巴掌,第一念頭不過是覺得費格萊越界,擅自侵入自己的領域。然而敵我交鋒,碰一下嘴本就不足為奇,比起流血,無關痛癢的觸碰并沒有造成什麽實質性傷害。

可是被刨根問底式逼問,總會有逆反心理,別爾回怼,“你是我的敵人,你每次碰到我都是侮辱!你以為我有被迫害妄想症嗎,對你的觸碰鼓掌歡迎?”

“被迫害妄想症?”費格萊又疑惑了。

別爾錯愕地看着他,費格萊的知識量不應該這麽匮乏才對。眼前這個看着滿腹疑惑卻又不失精明的人,無知者無畏,此刻的費格萊就是這樣,很違和,像是和平年代充滿求知欲的瑀瑀獨行者。

別爾皺眉:“這麽追問有什麽意義嗎?你只要記住,你的每次随意觸碰,都是對他人的侮辱!”

“是嗎?”費格萊自言自語道。

別爾決定不再搭理他,雖然存有同樣疑惑,解開這個疑惑對自己也有一定價值。然而一想到對象是費格萊,抵觸就免不了,深恐背叛國家的心思更是單項遞增。

室內靜了下來,沒有風聲,死一般的靜寂。

左手被铐在床頭,房間又沒有暖爐,別爾睡了沒一會兒就被凍醒,渾身打起冷顫。他想起裏德希的話,德軍肯定不希望自己被凍傻,于是扭頭看了一眼閉眼的費格萊,擡腳踹了過去。

只是下一秒,腳踝被握住了。

“這種觸碰不能算是我侮辱你,而是你侮辱我,對吧?”原來他根本就沒睡着。

回旋镖紮到自己身上,是真的疼。別爾憤憤然,“把剛才我說的忘了!清除!”

費格萊看着他,眼神空而淡,“其實你也不懂。”

再次回紮,更疼了,可事實如此,別爾無法辯駁,只好無力地說出需求,“我冷。”

兩人蓋的被子不算薄,但波蘭的冬天像頭惡獸,幹冷的空氣觸碰肌膚只會引起顫栗。

費格萊看了一眼衣架上的大衣,猶豫了一下,又看向別爾被铐着的左手,陷入沉思。沉思也就算了,不知道對方什麽臭毛病,竟然邊捏腳踝邊沉思?

怪異的感覺直沖腦門,別爾蹙眉,抽了一下腳,“能先放開嗎?”

費格萊是放開了,整個人卻貼上來,別爾渾身汗毛聳立,“你幹什麽?”

“人體可以互相取暖。”

別爾咬牙:“把大衣蓋上效果會更好!”

費格萊掃了他一眼,緊挨的身體瞬間恢複空隙,幹冷的空氣徑直竄進身體每個角落,凍得別爾一個激靈,始作俑者沒事人一樣閉上眼。

有時候別爾無法理解費格萊的偏執:一天必須定時定點澆兩次花,本人不在也會委托士兵代辦;因為分過一次醜魚,不管對方是敵是友,同吃時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共享;睡覺要換衣,其他衣物不能上床。

別爾想罵人!

冷,直鑽心窩的冷!

只好把自己蜷成一團,學着賣火柴的小女孩,火柴滑動就祈願大暖爐出現,想着想着,困意擊敗寒冷,沉沉睡了過去。

在夢裏,夢到了父母,聖誕夜燭火搖曳,美食珍馐,幼時夥伴也來了,是阿列克謝,一家三口已經死于戰火的阿列克謝,為他送上了祝福。

一切都很美好,然而卻有一個人背對大家蹲在壁爐前,孤零零的,最柔軟的暖意卻都落到他身上。

“你要吃火雞嗎?”

別爾聽到自己問,呼吸有些困難,可能是怕到訪的客人嫌棄自己這個待客的做不到位。

對方不予理會,只是專注火苗。

“我送你聖誕禮物怎麽樣?”

“喜歡我送你的小手套嗎?”

那人其實已經成年男人模樣,脊背寬敞,別爾也不知道夢裏的自己怎麽會說出送小手套這種話。

正因矛盾,也才是夢吧。

男人動了一下,轉過身,滿臉的血,最心狠手辣的惡魔,別爾呼吸一滞,猛地睜開眼。費格萊放大的臉居然就在眼前,哪怕借着微光也朦朦胧胧。

天已經蒙蒙亮,窗上的冰花一朵一朵的,看着就冷,荒唐的夢和現實不停交織。別爾努了一下嘴,柔軟的觸感襲遍全身,立時僵成冰人。

費格萊竟然在碰自己的嘴,又是該死的嘴對嘴!還覆在身上!!

他這幾天到底是哪根筋出錯了?!

別爾膝蓋擡到一半,對方就已經壓制住攻擊好好地隔開了,穿鞋下床。

別爾怒:“你到底是在發什麽瘋!”

這人到底什麽物種,進化得這麽奇特?

費格萊一臉無事發生,還說得理直氣壯:“我想了很久,覺得這并不是侮辱。你和我都不知道這代表什麽,那就從根源追查,總會得出答案。”

別爾被氣得眩暈,冷着眼:“你碰我嘴多久了?”

費格萊看了看腕表,“五分鐘。”

難怪在夢裏會覺得呼吸困難,這人到底是什麽神奇愣頭青?上帝都怕這種腦回路的吧。

“所以呢,查清楚了嗎?”

費格萊拿起衣服,耿直道:“沒有。”

別爾氣笑了,“少校,按你這種想法,難道下次你被碰下面了覺得疑惑,為了弄清楚,也要拉着另一個人去碰下面?”

費格萊瞳孔瑟縮,像被驚雷劈到,疾速下床,抱着衣物鑽浴室去了。

別爾滿頭黑線,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手铐,他半夜就把它卸下來了。費格萊知道,但什麽都沒說。

擡眼看向浴室裏背對的人,結實流暢的脊背,別爾啧了聲,“身材還不錯。”

換回常服後,費格萊恢複平日模樣,一同用餐後別爾就跟着他出門。費格萊沒有告訴他目的地,也沒有駕車。兩人都戴了帽子,帽檐有些低,宛若成功的商人,身後的士兵隔着百米隐藏跟随。

從大教堂的側面走過時,彌撒結束的教徒用憐憫的眼神看着他們,可能是以為士兵要伺機謀殺。

街上行人還是稀少,再繞兩個彎,來到目的地。

四周林木繁密,圍牆森嚴,鐵門烏亮,舊色的別墅隐蔽。費格萊亮出通行證,持槍的士兵放行。

跟随士兵沿着別墅走一圈,視野亮敞開闊,各種型號的裝甲炮車嚴陣以待,這裏就是德軍在波蘭的裝甲炮車研究所。

費格萊和主要負責人打招呼,是上次在食堂和他一起用餐的男人,目光仍舊嚴苛,肩章為上尉。

費格萊稱呼他為,老師。

費格萊沒有給彼此做介紹,那上尉倒像是看透了什麽,看了別爾一眼就繼續帶着費格萊觀看裝甲炮車成品。上尉邊走邊介紹,費格萊精簡地翻譯給別爾。翻譯第一句時上尉愣了一下,扭頭看別爾,顯然是沒料到費格萊會這麽有些過于關心一個俘虜。

參觀完目前停在波蘭的所有裝甲炮車,上尉把費格萊叫到了辦公室,別爾被安排在辦公室外的接待室,來往的事務兵都冷眼看他,不知道是知道他的身份,還是單純看一個闖入軍事重地的商人。

別爾無所事事,也就四下看看,然後回視。

不久費格萊從辦公室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他的情緒卻不在文件袋上,而是落在別爾身上,那種眼神,很像漢斯,一個穿着黑制服的惡魔。

別爾不知道他的老師跟他說了什麽,但随便一想也能知道,無非就是對待俘虜要狠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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