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蠟燭
蠟燭
他們都知道,裏德希的衣服不能留,越招人耳目就越容易惹來殺身之禍。尤納斯沒做過多停留,攥着衣服踏出木屋,但還是迎面撞上了漢斯。
他一愣,立正敬了個禮。
過去七個月,漢斯升職了,現下是中校,同時也因有序“淨化”猶太人而被破例編入黨衛軍。雖不是元首的禦前,但榮譽與勳章授予了他極大的權力,更為他殘暴的秉性添磚加瓦。
自此,他的自負望塵莫及,他的手段慘不忍睹。
前線戰事吃緊,有士兵随口提了一句閃電戰會失利,他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其斃掉以威懾。他從不考慮戰況,也不擔憂未來,就算外面打得不可開交,他也一如既往專注元首交付的任務,直到把猶太人完全“淨化”,他說願意把寶貴的生命獻給帝國偉業。
然而有限的知識并不能支持他完全理解決策者對猶太人的苦大仇深,他不懂這種反|猶主義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套路”,也不懂決策者們其實是想把種族主義、經濟危機和政治野心糅合到一起,更不懂他就是他們達成目的所需要握住的淬了毒的鋒利匕首。
1942年的夏天,“淨化”猶太人已不僅僅是瘋狂獨裁者的個人行為,更是一個國家機器被極端意識形态所劫持的結果。從限制猶太人的權利到實施“最終解決方案”,他們的最終目的是想将整個社會推向了瘋狂的深淵。
漢斯不知道這些,他篤定自己的國家沒有錯,使用暴力殘害并沒有錯,錯的是猶太人這一種族的存在本身。一個兵痞所能做的,就是将決策者們的政策方針具象化。
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所以越發鄙夷尤納斯和費格萊。
漢斯饒有趣味地瞥了一眼尤納斯手中的條紋服,戲谑道:“尤納斯少校,可別髒了手。”
尤納斯緊了緊手中的衣服,眼睑下垂,徑直走了。
漢斯冷哼了聲,官壓一級卻沒被重視讓他不悅,下一秒又想起什麽惡趣味一樣笑開。
他幾步上了臺階,推開木門嚷道,“費格萊少校,你的計劃書完成得怎麽樣了?東線在催了。”
瞥見別爾,漢斯兩眼放光,“喲,寵物也在呢?這小毛熊怎麽越長越不錯了?”
這句話他一年前說過,只是那會兒還懂得收斂,至少不會在費格萊面前這麽肆無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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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爾看他,目光如刃。
漢斯不滿,擡腳踹向他的胸口,心髒的位置。別爾連退幾步,後背砸上書架,圖紙滾落一地。
別爾捂住胸口,灰眸起霧。對付漢斯,他可以輕而易舉,但在敵衆我寡與絕對的邪惡面前,最好的防禦是佯裝軟弱,滿足對方的虛榮心以躲過一劫。
果不其然,漢斯笑了,情緒全展現在臉上。可這次別爾錯了,漢斯的惡趣味并沒有因為他的軟弱停止,反而變本加厲。
漢斯看向費格萊,“他還是你的寵物嗎?”
費格萊只看了他一眼,很平靜的一眼,卻是漢斯最厭惡的眼神。他最厭惡費格萊用這樣的眼神看他,那是一種無視,永遠矯矯不群、高高在上。
在軍隊,最怕貴族出身的士兵,他們生來就被榮耀包裹,那份榮耀能讓他們暢行無阻。其次就是費格萊這樣的,生于淤泥滿身污跡,卻能憑借學識、力量與膽魄立于枝頭。除了最高層級的将官,他們可以不把任何人放眼裏。
漢斯看不起尤納斯那樣的貴族,因為他們擁有貴族身份卻不會利用天生優勢造頂,反而畏畏縮縮、瞻前顧後。貴族身份只保證他的存活,卻解決不了是非觀發生沖突時的困擾。可費格萊不一樣,他從卑賤中走來,早就重塑了一身傲骨。
別爾是歸屬于他的俘虜,他可以因為別爾被他人所動而覺得領地被侵犯,從而以牙還牙。就算知道這一點,漢斯還是不敢輕舉妄動。能讓費格萊動手的臨界點一直都很微妙,像是看心情,可他的心情就像柏林的天氣,沒有什麽波瀾。
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會不顧一切。
本以為這次也只能悻悻而返,不料瞥見了栽在頭盔裏的那叢花,漢斯邪笑:“費格萊少校,你的花真漂亮,是用血澆灌的嗎?”
費格萊仍舊面無波瀾,撿起滾到腳邊的一卷圖紙,轉身走向木桌。
試探成功。
雨點般的拳打腳踢在這一刻落到別爾身上,漢斯像條瘋狗,狂吠着,嘶吼着,連同對費格萊的恨。
別爾蜷着身子,護着頭一聲不吭。
漢斯停手,胸膛劇烈起伏,長呼一口氣後扭頭看了一眼費格萊。對方正看着圖紙,偶爾勾勾畫畫,俨然一個悠閑品嘗咖啡的商人。
升職後享盡崇拜的漢斯很沒面子,怒火猛烈燒起來,他四下搜尋,只有椅子還看得過去。一把拎起椅子,踢開別爾護頭的胳膊,棠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你的小寵物,也該被收拾一下了。”
咻——
啪———
椅子邊角破裂,但因為漢斯力氣過大,砸過去的同時脫了手,尖銳的木刺劃開肌膚。
別爾悶哼一聲,擡手捂住頸側,鮮紅的液體止不住從指縫汩汩湧了出來。
漢斯耙了一下頭發,嘴角笑意更深,“啊哈,更好看了。
他看了幾秒別爾才轉身走向費格萊,“費格萊少校,戰俘時限不能超過一年,沒人提醒你嗎?”
費格萊放下圖紙看他,洗耳恭聽的樣子。
漢斯臉上的橫肉跳了跳,他很讨厭費格萊,如果不是負責不同的領域,肯定已經想法設法把他弄死了。現在找過來,無疑就是想警告他,這個營區到底誰說了算。費格萊卻還是老樣子,沒有纡尊降貴就算了,還這麽能氣人。
漢斯瞥了一眼圖繪,揶揄道:“現在戰況嚴峻,費格萊少校竟然還敢用一個蘇聯人出的鬼主意?就不怕他搞小動作把我們的英勇神偉的戰士送走?”
這并不是漢斯危言聳聽,一場戰役的得與失,除了士兵的精神狀态外,最為關鍵的就是執棋者如何排兵布陣。如果用上戰俘,就需要确保其不會脫離掌控。歷史上就有不少因用錯人而導致戰役潰敗的,尤其是別爾這樣的戰俘,意志力頑強不說,沒人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反撲。
“中校的建議我會慎重考慮。”
這是費格萊第一次妥協,沒想到高高在上的費格萊也有妥協的一天!放在以往,肯定是無視或一嘴嗆回去,現在這樣簡直是喪家犬向他俯首稱臣。
漢斯無比雀躍,不滿一揮而散。
“那麽費格萊少校,真心期待東線傳來你為帝國作出巨大貢獻的好消息!”
說完大笑着揚長而去。
費格萊看着漢斯離開的方向,淡藍的眼閃過一絲冷光,放下圖紙,朝別爾走了過去。
別爾的頸側還在出血,湧出的鮮紅已經染了不少散在他膝上的圖紙,滿目都是刺眼的紅。
費格萊蹲下身,拾掇好圖紙放到桌上才把別爾的頭部擡高,繼而順勢将人抱起來。
別爾睜着灰眸,唇色蒼白,直勾勾地看着他,能看見費格萊的神色有一絲松動,很微妙的表情。其實看不出什麽情緒,但對常年面無表情的人來說,露出這樣的神色實屬一種奢侈。
別爾想知道他這麽做的理由,沒用的棋子扔了就是,為什麽還捆綁在身邊浪費時間?
其實對于費格萊這樣的人,這樣的困惑沒有任何意義。他們一直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不為他人所動,自然也不會為言行舉止給出解釋。
惡魔有情,但選擇的對象一向嚴苛。
進裏間幾步路的距離,費格萊的半邊衣袖也潤濕了,滲進黑制服的血眨眼不見,恢複整肅與震撼。
他把別爾抱放床上,卻也跟着坐下,半攬着讓對方倚在胸前。擡手扯下挂鈎上的毛巾覆在出血處,手指堅定地施加壓力。
別爾蹙着眉,額間冷汗涔涔,連嘴唇都在發顫。
費格萊眼睑下垂,正好瞥見這樣的他,慘白、脆弱,仿佛一擰就碎。
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說什麽。
“那副小手套。”他說。
疼痛與失血過多讓別爾有些眩暈,他艱難地掀起眼簾,一眼投過去,看到了對面牆上的小手套,脫落的線條随着熱風晃來晃去。
費格萊繼續說:“那年男孩走後不久,追找我的人販子就出現在了拐角。我應該竄出去的,可實在太餓,直接逃跑肯定馬上就會被逮住,所以拼了命啃男孩留下的土豆。”
“我第一次覺得蘇聯的土豆還挺不錯。”費格萊嗓音低淳,像是在回憶一件美好的事,“熱氣騰騰的土豆會散發出一股清淡且微澀的香味,這股味道吸引了來鎮上覓食的黑熊。”
“黑熊是從反方向來,在她的視野盲區,離我更近。她為了找我很不容易,從秋天追到下滿雪的冬天。她喝了伏特加之後就會說很多事,例如買家為了買我的眼睛花了不少價錢。她本就窮苦,有了我就可以考慮不用再當人販子。可我沒那麽仁慈,那時候沒有,現在也該沒有。為了解決掉她,我故意站了起來,她一看到我果然沒有一絲猶豫就撲了過來,只是正好撲進了我身後躍起張開大口的黑熊。”
頸側的血沒怎麽滲出了,費格萊按壓的力道減輕不少,話語也變得輕松,“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為了存活如何掙紮。她緊緊攥着我的大衣,我慌亂脫掉,她又夠上圍巾末端,将我扯了過去。她疼得面目扭曲,嘴角嗫嚅着哀求我,那麽可憐,可是那雙眼生來惡毒,奪人嗜血。我摘下圍巾連退好幾步,看着她的腰部被蠶食,等回過神,手上只剩下小手套。”
“其實她對我還不錯。冬天的莫斯科真的很冷,但我每次都能在她的懷裏醒來,全身暖呼呼的。她會把好吃的都給我,在雪地裏為我洗衣服。有時候,我會覺得那就是母愛,這讓我感到愧疚。就是因為她,我遠在柏林的母親肯定急壞了。”
費格萊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我在她斷氣之前扔下半塊土豆離開,我想讓那些買家誤以為我已經和她一起被黑熊吃掉。之後我漫無目的地跑了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暈倒的,只知道很久之後醒來,我的母親就坐在身旁,早已哭腫了眼。她告訴我,是老補鞋匠把我撿回來的,就是撿回裏德希的那個老補鞋匠。”
別爾的睫毛動了一下。
費格萊:“我猜到了裏德希和諾勒的關系,只是不确定。德國不允許那種感情存在,也沒有誰生來就知道那種感情,都是思想感染思想,加上圈子的禁锢,一傳十十傳百。”
頸側的血停止了,費格萊又扯下一條薄紗布把他的傷口纏上。
“所以你是在報答我?”
別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其實在知道費格萊就是那個小孩子時就覺得無關緊要,可現在還是問了出來。
兩人挨得極近,清淺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費格萊纏好紗布,隔開一些,直直看進他的眼,說,“我想确認你更适合哪一個。”
死亡或是存活。
他還沒完成的确認。
別爾輕笑,“現在看來,是覺得我還是先活着比較好對嗎?可漢斯不是說了嗎,我不能活過一年。”
費格萊都忘了別爾已經能聽得懂德語。
別爾:“我的最終歸宿就是死亡,你何必這麽大費周章?”
“我不知道。”這是費格萊最為坦誠的話,他确實不知道為什麽。
別爾擡手抹了抹費格萊手背上的血漬,眼皮已經累得快睜不開,但還是堅持說:“你我都知道,小手套已經是過去,當下和未來才是我們最該關注的。”
說完這句話他就暈了過去,對方手背上的血都沒來得及擦幹淨。
費格萊若有所思,平靜地握住他的手繼續擦拭。因長年握槍,別爾的指腹有些老繭,在手背摩挲時如同螞蟻咬噬,一下一下,莫名抓心撓肺。
在手背幹淨那一刻,費格萊順勢把別爾的手握進手心,俯下身蹭了蹭他的鼻尖,又往下觸唇,舔了一下唇縫,落寞地說,“我不知道。”
黑夜悄悄爬上窗臺,窗外的月見草迎着流銀月色怒放。穗狀的花序,稀淡的黃色小花在月夜下搖曳,宛如夜晚中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