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疼痛
疼痛
裏德希被帶走後,別爾也被士兵單獨拉出去,涅夫吓得差點動手,被別爾及時制止。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突然怎麽回事,直到踏上熟悉的小徑他才恍然,是要去費格萊那。
過去七個月,營區新建了很多木板房,囚籠一個貼着一個,密不透風。煙囪也重新修築了好幾個,滾滾濃煙日夜不停,嗆鼻的惡臭味讓人作嘔。
呆在這樣逼仄壓抑的環境久了,人的情緒就會跌破阈值。最明顯的是德軍,他們整天像瘋狗一樣狂吠,折磨人的手段越發粗暴殘忍。
費格萊倒是很少見,上一次還是三個月前,他和一批軍官匆匆路過勞作區。別爾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營區規模的大,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但白天見不到,暗夜夢魇就喜歡作祟。別爾無法否認,他經常在夢裏見到費格萊,很多時候甚至都在發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別爾唾棄自己,可心髒的狂跳又讓他無可奈何。
木屋映入眼簾,小花園的月見草退去幹枯,迸發出嫩生生的莖杆,綠葉婀娜。
別爾踏上階梯,推開半敞開的門,費格萊正背對着給那盆勿忘我澆水。成簇的藍色花朵早已不知所蹤,只留幾根病态的莖部。
澆好花後,費格萊放下碗碟,轉身。
他變了很多,黑色制服加重了籠在他身上的威勢,卻又莫名增添了野性的魅力。五官更加深邃,仿佛經受了風沙的磨砺。
這七個月,他們都各自承擔了很多。
費格萊遞出一份圖紙,密密麻麻的鉛繪,紙頭字跡赫然:裝甲炮車改進意見。
用完就扔,需要就撿,一枚随時可棄的棋子。
別爾沒有接,輕笑:“你們不敗的閃電戰,這是要敗了嗎?”
他已經不需要再和敵軍茍合。
費格萊把圖紙放回桌面,手指輕敲了一下桌面,然後擡步,黑色軍靴光澤潤亮,踩出的每一步都堅定有力。別爾不明所以,并不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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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厘米的身高差,需要微擡下颌才能直直看進對方那雙淡藍的眸。
軍靴發出沉悶的落地聲,胸腔也莫名随着一下一下躁動起來,別爾攥緊拳頭警告自己該冷靜。
“我想确認——”費格萊停在他面前,微低着頭,聲音如深潭中冒出的汩汩清泉,“你的死亡與存活,哪一個更重要。”
別爾松開緊攥的拳,熱風從指尖吹過:“确認得怎麽樣了?”
說完釋懷地笑了,心緒也平穩下來,原來他還可以和費格萊如往常一樣交談。
費格萊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對方因笑而帶出的小梨渦,以前怎麽就沒發現這個小東西的存在?
別爾的笑慢慢凝滞,看着慢慢湊過來的人,他預見了費格萊接下來要做的事,但他沒有推開,也沒有給他一拳。
急促的腳步聲從不遠處疾速奔來,兩人都驚了一下,各自後退半步,嘴唇沒有碰上。
“費格萊!諾勒……來信了!”
尤納斯攥着一封信跑進來,手指發顫,臉色慘白。長達七個月,他的病不僅沒好,整個人還瘦了一圈,說起話來像是呼吸困難。
他無暇顧及,甚至忽略了在場的別爾。
費格萊已經整理好表情,接過那封信,不久臉上露出極其微妙且罕見的神色,那是一種不可置信。
尤納斯站直身子:“……你知道的吧?裏德希!”
別爾不知道尤納斯為什麽突然話裏帶火,怒氣值像極了上次怒吼費格萊對德國男人的見死不救。
費格萊把信紙放到桌上,平靜回答,“是。”
“那他今天被處死呢!”
“知道。”
尤納斯身體晃動,但還是沖過去攥住了他的衣領,“那!他是諾勒的愛人呢!”
費格萊眼睑下垂,“知道。”
“知道?你都知道?咳咳……”尤納斯因憤怒而劇烈咳起來,“那為什麽……不救他?咳咳你不想救,不是可以跟我說嗎咳咳咳……”
費格萊猛地把他摟緊,什麽都沒說。霎那間,整個木屋只剩下尤納斯的低泣聲。
別爾看向桌上攤開的信紙,上面寫着:
「親愛的尤納斯、費格萊:
你們過得還好嗎?斯大林格勒的六月終于沒有寒冬,但還是沒有面包和牛奶。這座城市就像一頭比蒙巨獸,力量足夠吸引人,裝盛着蘇聯人生産的裝甲戰車和其他軍事裝備。拿下它,就能征服半個蘇聯。
我們一直這樣堅信着,然而還是高估了自己。
年初的寒冬讓我們深深意識到,我們就是一群不入流的侵略者,哪怕是白天,也會有戰士被活活凍死。這片土地是不容侵犯的,代價無人能扛。
斯大林格勒的地形很複雜,巷道彎繞,巷戰讓雙方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建築很堅固,僅靠火力并不能消滅隐藏其中的防禦敵人。
我們的戰線過長,後勤供應很困難。說實話,我已經有三天沒有進食了。我們打算拼體力,看誰能熬得過誰。卻忘了這裏不是故鄉,再怎麽拼,也很難拼得過一群土生土長的蘇聯人。
目前蘇軍的資源和兵力優勢,我們還是難以匹敵,零散的隊伍更是難以形成有效的進攻重點。
前線戰場就是這樣,我們的戰鬥力在下降,威武的帝國軍隊受挫了。
——在我們熬過了第一個寒冬之後。
可這并不是我真正擔心的,為帝國戰死是我畢生的榮耀!我擔心的是裏德希。列車員告訴我,裏德希被抓到了波蘭,就關押在你們的營區。
裏德希,那個補鞋匠,他是我的愛人。
很遺憾以這樣不負責的方式告訴你們,希望你們能原諒我,我和他也是迫于無奈。
帝國不允許同性戀的存在。他是因為我才遭受這樣的磨難,是我一直往他的店裏去,才會被隔壁的面包店學徒看到,可我只是,只是很愛他……
尤納斯、費格萊,我懇求你們,幫我救救他,救救我的愛人,救救我的裏德希!
就當是我為帝國奉獻了一生的回報吧!
沃爾夫·馮·諾勒
1943.6.21」
尤納斯推開費格萊,冷聲質問:“你總說帝國的命令不可違抗,那你還留着這個蘇聯人幹什麽?”
費格萊怔在原地。
尤納斯繼續咄咄逼人:“不也是因為産生了欣賞,又或者,還有更多?”
“夠了!”費格萊低吼道。
尤納斯沒能再說更多,怒火攻心,他又咳了起來。費格萊扶住他輕拍他的背,對他說:“我并不确定他是裏德希,你我都沒見過。”
還在部隊的時候,諾勒确實經常跟他們提及,但沒來得及見面他們就被分配到了不同戰場。
費格萊:“但也怕他就是裏德希,所以牽制了八個月。可是尤納斯,真正能救他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諾勒。”
諾勒出生貴族,軍事實力過硬。只要他能從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取勝,成功完成元首交付的任務。榮耀和功勳會授予他話語權,裏德希就一定能獲救。
可是他說,德軍戰士難以穿過那座城市——
費格萊又重複了一遍:“只有諾勒才可以。”
尤納斯後退一步,平靜地看着費格萊,“相愛才可以嗎?就因為你不愛尼桑亞,所以眼睜睜看他死在你懷裏?他為了保護你,寧願在你面前自殺……”
費格萊驚愕:“什麽意思!”
“四年前的聖誕夜,他跟我說喜歡你。四年後聖誕的前一天,漢斯知道了,為了死無對證,他拿着你的手槍自殺!”
費格萊錯愣。
那天雪夜,尼桑亞在開槍之前吻了他的嘴唇,錯愕之餘,鮮血已經濺了他一身。
費格萊不能理解尼桑亞的行為,他們曾是最親密的戰友。可從波蘭戰場回去後,尼桑亞就被指認有叛國嫌疑,他沒有做任何辯解,費格萊失望至極,所以跟他絕交。
營區再遇,尼桑亞的入獄記錄赫然寫着“透露作戰計劃”六個字。費格萊不解,當時他們輕松占領了波蘭,就算向敵方透露了作戰計劃,對方也是茍延殘喘,尼桑亞根本不需要這麽做。
尤納斯怒紅了眼,“波蘭戰場!上面命令我們屠殺猶太人,你是不是沒有動過手?”
費格萊像是想起了什麽,面露驚惶。
“你當是誰為你承擔了責任?費格萊,是尼桑亞!他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每次都提前知會那些猶太人,讓他們逃。你開不了的槍,都是他在開!”
費格萊身形晃了一下,撐在木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想起那年冬天,入侵波蘭不久,上面就下令圍剿猶太人,分小組擊殺。
他可以對同為軍人的敵人開數十槍,不論無辜與否。可讓他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他做不到。同事得意洋洋地上報屠殺數量時,他就站在一旁沉默,聽着他們調侃,“居然有人的數量是零?”
他倍受折磨,可尼桑亞洗去滿手的血後安慰他,“這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你沒做,他們不也沒把你怎麽樣。放心吧費格萊,再堅持幾天我們就能回家了。”
費格萊因為他的安慰心安了不少。
可現在,尤納斯卻告訴他,是有人在幫他承擔責任,有人在拿命保護他?在他覺得尼桑亞入獄都是罪有應得,甚至在營區也對他視而不見之後?
聖誕那晚,那十幾個蘇聯人本可以成功越獄的,是尼桑亞通知了正在開會的他們。越獄事情的封功受賞是可預見的,費格萊理解不了尼桑亞,想跟他單獨談談,所以把士兵調令交給了漢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漢斯願意交出尼桑亞的生死權是一物換一物。
尤納斯眼角掉出淚來:“其實他早就知道活不過那晚。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死,日後漢斯又心生嫉妒,一定會給你安上一個同性戀頭銜。費格萊,有時候連我也嫉妒你,每個人都在保護你,可你卻從來只會傷害。”
睫毛顫了一下,從來強勢的惡魔紅了眼眶。
因為尼桑亞從未脫口的愛戀,費格萊誤以為他是憎恨自己,卻又覺得不可理喻,所以也愚蠢地拿別爾測試。可沙發那次,身心所帶來的滿足并非憎恨。
所以回到營區後,他開始着手接觸同性戀知識,德國法律判定其非法。上面的人說同性戀是一種難以饒恕的傳染病,是大災難,會讓人民毀滅,性別關系會失衡,在優選人種上也會成為一種威脅。
抛棄客觀法則,從感性角度出發,他們還提到:同性戀者随心所欲地供認一切,無疑是為了挽救他們自己的生命。在男人與男人的愛情中沒有任何忠誠可言,盡管他們曾經許諾過彼此相愛。
所以,同性戀者不配活在這世上。
同性戀真的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嗎?
費格萊不懂,也理解不了,只知道“妨礙優選人種”這幾個字讓他極度厭惡。
剝離官方資料,他又親自去了幾次同性戀者的牢房。營區人員在他們的條紋服編號下加了粉紅色的三角布塊用于甄別,當然,也是一種歧視與侮辱。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看着也不像正常男性,稍有動靜就畏畏縮縮,全身瘦得只剩骨架撐着。
同性戀者之間也不團結,同伴遭到侮辱和不公時,他們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有些同性戀為了保命,會讨好主管隊伍的小頭目,谄媚奴顏,宛如一條趴伏的狗。
費格萊看到過欲求不滿的德國軍官在那幾個牢營中選擇性對象,有一次甚至看到了他們交纏的模樣。那個男青年和別爾一樣,是蘇聯人,長相不錯,可和別爾大相徑庭。他乖巧柔媚,毫無尊嚴地扭動呻吟讓費格萊覺得惡心。
那天之後,他的腦海無數次播放和別爾在沙發的情景。別爾一樣被壓在身下,一樣被堵住嘴唇,一樣發出了呻吟,可他的人格仍是完整的。他沒有屈就與順從,他用自己的方式在鬥争。
看到牢營裏這樣的一群人,費格萊不再懷疑官方的論調。可沒多久,他看到了這群人正在遭受什麽。
同性戀者牢營由漢斯負責,他忠誠地執行上級派發的文件,包括且不限于對同性戀者施行閹割和腦切除手術。甚至擅用私刑,在大庭廣衆之下命其脫衣服,套上麻袋後活活燒死等等。
這裏每天都在上演各種各樣的慘絕人寰,可僅僅因為喜歡同性就慘遭這些,還都是德國人,費格萊發現自己難以接受。
“報告!”一個士兵打斷了室內的沉默,他的手裏端着一套折疊齊整的衣物,“犯人裏德希生前說希望把這個交給您,費格萊少校。”
別爾先于他們接過衣服,士兵皺眉,沒等發作就被費格萊命令退下。
條紋服上沒有血跡,編號下也沒有粉紅色三角布料,尤納斯這才知道費格萊為保住裏德希做了哪些努力,心生愧疚,發現費格萊已經恢複冷漠模樣。
他走到別爾旁邊,想伸手觸碰衣物,卻被別爾拿開了,他的灰眸充滿敵意。
一個蘇聯人,在保護一個德國人的遺物。說明這個德國人平日獲得了大家的喜愛。
尤納斯越發愧疚,作罷,只是跟過去。
別爾把衣物放到桌子上,仔仔細細地查看內側,果真在編號後面看到了一張三指寬的黑白照,上面是他和諾勒,兩個洋溢着笑容的青年。
照片四周被無數根細針般的刺釘住。這種刺勞作區很常見,是從泥黃色的莖杆上橫生出來的,生命力頑強,紮進肌膚就像被注入毒素一樣難挨。
費格萊沉默地看着那張嶄新的黑白照,想起了最後一次去同性戀牢營的情景。
那天很普通,沒有殺戮,也沒發生什麽淫|穢的事,勞作了一天的犯人們很早就睡了。臨走時,費格萊瞥見實驗室裏的兩個男人,他們被用于醫學實驗,看上去孱弱疲憊,卻又警惕地盯着窗玻璃。
費格萊覺得怪異,撤到一旁,确認自己的身影沒有出現在玻璃上。一分鐘後,他看見他們緊緊擁抱彼此,匆匆交談了幾句就分開,佯裝陌生人。
尼桑亞是這樣嗎?為了保護自己獨自忍受一切。
裏德希也是這樣嗎?為了保護彼此,但又過于思念,所以才把愛人刺在心口,疼痛且甜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