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周露在深圳的第一個住處,是離海邊不遠的一個工廠宿舍。簡陋的2層樓,就連樓梯和樓道的水泥地面都不是那麽平整。一個200平米的看起來像倉庫的房間裏,擺着四五十個上下鋪床位,沒有桌椅,更沒有衣櫃。甚至,一開始連垃圾筒都沒有,垃圾就在宿舍進門的地方那麽堆着,每天輪流值日清理一次。雖然住的都是女工,但是宿舍的門從來不上鎖的,共有五六十個女工就這麽住在這裏,分散在不同的車間不同的崗位,有的人上白班,有的上中班,有的上夜班,早上、中午、下午、晚上、淩晨都有要出門去上班的、下班回來的,門根本沒辦法上鎖。周露住在離宿舍門最遠的那個角落的上鋪,下鋪沒有人,放一些臉盆毛巾牙刷等生活雜物。周露總覺得,在某一個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裏,會比較有安全感,再挂上蚊賬和一個床簾,便誰也看不見。宿舍大概原本是一個什麽庫房,房頂很高,這麽多人、上下鋪擠在一起,顯得既擁擠又空曠。

周露所在的床鋪位置有一個高高的窗戶,窗戶上已經結滿了蜘蛛網,但沒有人去管它。每天早上醒來或者下早班的時候,周露都會下意識去看一下那片蜘蛛網,有時候,挂着一些亮晶晶的小水珠,有時候,破了一個角落,有時候,甚至被風雨徹底摧毀了,但是沒過幾天,它又完完整整的拉滿整面窗戶,就像畫出來的一樣,規規整整。透過窗戶和蜘蛛網向外望去,是一大片長滿雜草的荒地,再遠處是一排排的樹,雖是一排排的,卻是那麽孤單的、兀兀的站立着。再遠,便是海平面,天氣好的時候,海面像一條藍色的帶子,飄浮在那荒涼的雜草地上,天氣不好的時候,那白蒼蒼的天和灰蒙蒙的海便分不出彼此了。遇到刮風下雨的天氣,就算關緊了玻璃窗,窗外的風也能從窗戶縫裏嗚嗚的擠進來,像動物哀哭的聲音。

那時候,周露18歲。

14歲的時候,周露爸爸外出打工,出了意外離開人世,緊接着,媽媽又肺癌病倒,家中只剩一所房子,無錢醫治,媽媽也不忍再拖累家裏,喝下了一瓶農藥,自此周露便跟着爺爺奶奶生活。初三的時候,爺爺又去世了,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住了好幾次院後,住到了昆明幺爸家裏。班主任不忍周露孤孤單單一人,讓她借住在自己的家裏,周末才坐車去幺爸家,和奶奶住在一間屋裏。奶奶對周露說,考到昆明的高中去,這樣就可以經常跟奶奶住在一起。所以周露異常努力,順利的考入了昆明市最好的高中。周露的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可是有一天周露聽見幺嬸和幺爸說:“咱們家怎麽供得起三個大學生!”堂姐正在上大學,堂弟則和周露一樣,都在上高三。奶奶身體又不好,時常住院,周露也能想得到,幺爸一家的經濟壓力是何等困難。

周露偶爾會聽到幺嬸念叨:“這住院費這麽貴,天天住院,怎麽住得起?”

“老兩口以前幫襯大哥大嫂帶孩子,現在倒好,哥嫂走了,孩子也丢給我們,老人也丢給我們。”

幺爸說:“不然呢?讓孩子一個人活去?老人一個人活去?我這個幺爸不管侄女、兒子不管父母?”

“我還不能說兩句?我沒管嗎?”幺嬸說。

奶奶有一次對周露說:“露兒啊,好好讀書,找個好工作,等你工作了,奶奶就放心了。”

“奶奶,等我工作了,你跟我住。”

“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奶奶說。

“會的奶奶,一定會的,肯定會的,你好好養身體。”周露輕輕抱着奶奶,心裏顫抖的說。她難以想象,如果奶奶也離開了,自己怎麽辦。

周露心裏對幺爸幺嬸是有怨氣的,年輕時的爸爸為了供幺爸讀書,才遲遲沒有結婚,直到幺爸大學畢業、工作、結婚後,爸爸媽媽才結婚,然而現在幺爸卻不願意供周露上大學。奶奶雖然疼她,時不時悄悄的給她一點零花錢,但是奶奶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周露心裏有怨,但事實擺在眼前,幺爸幺嬸确實供不起三個孩子上大學,總不能讓他們自己的兒子不上大學吧,雖然他的成績比周露差得遠。更讓周露傷心的是,周露還聽到過幺嬸說:“周露怕不是克家裏人吧?大哥出意外,大嫂年紀輕輕就得癌症,老兩口以前身體也挺好的,現在也三天兩頭得病。。。”幺爸打斷了幺嬸說:“你也信這些!”

“你不信,你不怕,但是我怕不行嗎?”幺嬸還說道。

老師找周露談話,問她為什麽成績下滑,她只能說自己有點跟不上了。老師只能搖頭嘆氣沒有辦法。

高三的那個春節假期,周露回鄉下給爸爸媽媽上墳,在街上碰到了初中同學餘菲菲,她上了一年高一便辍學到深圳打工,于是周露便拜托她春節過後帶自己一起去深圳。

“什麽?周露?我沒聽錯吧,你成績這麽好?你要跟我去打工?”

“我。。。現在成績并不好。”

“是不是你幺爸不想供你讀書了呀?”

“不是不是,我初中成績還行,到高中。。。真的跟不上了。”

“哦,真的嗎?你可要想好哦。”

“嗯,我是真的想跟你去。”周露那時候想,先自己打幾年工,攢夠上大學的錢,再回來複讀。

幺爸幺嬸聽說周露不想完成高三學業,要跟同學出門打工,沉默了下來。

“露露,不是幺嬸不想供你,你看家裏實在。。。。。。”

“不管如何,應該把高三讀完,你現在退學,連高中畢業證都沒有。。。”

幺爸幺嬸還說了什麽,周露腦袋嗡嗡的沒有聽進去了,趕在眼淚流出來之前說:“我想好了,過幾天就跟餘菲菲一起走,要麻煩幺爸幫我買張火車票。”

火車坐到廣州,從廣州又坐汽車到深圳,出了汽車站,門口一排排的摩托車,馬上就有兩輛車轟鳴着上前來喊着:“唉!靓妹!去哪裏?”周露被那轟鳴聲擾得內心驚慌,但表面假裝鎮定的一言不發,看向餘菲菲。餘菲菲熟練的和兩個摩托車司機談好價錢,司機便搬着周露的箱子往後座一放說:“你扶着點啊!”周露忐忑的坐上摩托後座,沒等周露叮囑他慢一點,便轟鳴着向前駛去,在又是車、又是摩托、又是人的馬路上穿梭飛駛。不一會,便到了一片空曠荒涼的工廠區,一條直直的道路兩旁,長滿荒蕪的一人多高的雜草,雜草外是荒蕪的田地,偶爾有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兀兀的站在一邊,廣告牌上的大幅人臉,顯得那麽的怪異。

就這樣,周露跟着餘菲菲來了深圳。餘菲菲在這個電子廠裏打工一年多了,她提前在外面買了兩包煙,連同一袋子家鄉的土特産一起遞給了門口的保安,說:“曾哥,這是我初中同學,剛剛從家裏跟我一起來深圳,在我這裏借住幾天。”

“喲!靓妹!”保安盯着周露看了幾眼,又對餘菲菲說:“唉,現在領導可看得嚴得很哪。”

“我知道,我同學不會給您惹麻煩的,就在我宿舍呆着。曾哥,麻煩你了呀,她也想進咱們廠,今天剛到嘛,改天再來找你。”

“好吧,進去吧進去吧。”保安又看了一眼周露說。

過了兩天,餘菲菲從保安曾哥那裏又打聽到剛好廠裏也在招女工,但是要求中專或者技校畢業。餘菲菲說沒問題,給幾百塊錢,曾哥可以幫忙搞定的,餘菲菲便幫周露把身份證複印了一份交給曾哥,當然,又買了幾包煙。曾哥幫周露把複印件轉交給了招工辦的負責人,進了簡單的面試和體檢,周露便順利的進入了偉達電子廠。

進廠第一天,周露跟着幾十個女生一起來到廠區門口,看起來年紀都差不多,20歲左右的樣子。

大家都還背着行李,人事部的工作人員把大家帶到這間破舊、髒亂的宿舍門前,說:“這是宿舍,自己選一個床位把行李放下,下午兩點在門口集合。宿舍的衛生,就按床位的順序,每天上下鋪兩人打掃,每天下午六點,會有人檢查衛生,沒有做衛生的,會扣工資。”然後給每個人發了幾張餐券說:“用這個餐券吃飯,自己保管好,丢了就沒有了。”她大概不願意走進那間宿舍,只是在門口遠遠的看着大家進去了,便離開了。

周露以為是跟餘菲菲一樣的4人間,沒想到是這樣的大通鋪。有幾個人抱怨了幾聲,但是似乎并沒有太介意,很快便自行确定了自己的床位,簡單收拾起來。餘餘菲菲前一天便帶着周露在旁邊的雜貨店買了被褥、蚊賬等生活用品,旁邊的女孩羨慕的看着周露說:“唉呀,你都挂好蚊賬了,我還得去買,深圳這冬天也必須挂蚊賬的,否則晚上根本沒法睡。”

大家收拾好宿舍,下午集合後,便被帶到一間培訓教室,一路上,大家稱呼那位人事部工作人員為“主管”,有幾個膽子大的提了一些問題,主管愛搭不理的回答着,眼睛并不看一眼提問的人。“多做事少說話,不該管的不要管,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去的地方不要去,特別是晚上。”嗯,是的,那時候,深圳的治安非常的不好,周露借住在餘餘菲菲宿舍的幾天,便聽她們幾個工友說,誰晚上去迪廳回來路上被搶了錢包、誰下夜班在附近路上抽了一支煙又被敲了頭。“還有,你們初來乍到,有什麽事情,不要跟老員工搶。”人事主管揚了一下手,又強調了一句。

主管一路上給大家指了一下路,宿舍前面就是食堂,工作的廠區與食堂一路之隔,進了廠區,又七拐八彎進了一棟廠房,上了頂樓,便是培訓教室了。

她又給大家講了一些日常的規則紀律、安全、幾號發工資等注意事項,又一人發放了兩套冬裝工服,便叫大家坐着等等,自己離開了。

她一走,大家便七嘴八舍的交談起來,你叫什麽,哪裏人,初中還是高中、中專還是技校畢業、有沒有在別的地方做過、是不是剛從家裏來等等。

正在這時候,進來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穿着幹淨利落的男人,剛剛的人事主管則跟在他的身後,培訓室裏瞬間鴉雀無聲。

“這是我們的廠長,廖經理。”人事主管介紹着,大家鼓掌歡迎。

“我叫廖智平。”

廖經理并沒有講什麽規則紀律,只是關心大家,是不是第一次離開家鄉,會不會想家,宿舍條件比較艱苦能不能克服等等,并且讓大家提問,看看生活上還有什麽問題。

“廖經理,廠裏要第二個月15號才發上個月工資,現在是月初,要到下個月15號才能拿到這個月工資。。。。。。”

“我們廠包吃住,吃住都不花錢。但是如果還有困難,可以到我的辦公室找我借,我個人借給你們沒問題,我們廠是不能預支工資的。小譚,你把這個問題記一下,回頭把我的分機號碼和辦公室寫給她們記下來。”

“好。”旁邊的譚主管微笑着回答,表情和之前與大家說話時完全不同,也是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她姓譚。

大家對廖經理一陣驚詫而又小聲熱烈的贊嘆之後,又安靜下來。

“宿舍好多蚊子呀。”又一個女孩說。

“小譚,給今天的每一位新員工都發一件蚊賬。”廖經理轉頭對譚主管說,沒等譚主管回話,他又對大家說道:“深圳的冬天也有很多蚊子,你們的宿舍挨着荒地,條件比較差,蚊子可能特別多。我們正規的宿舍是8人間的,但是我們公司發展很迅速,人員增加太快了,宿舍樓正在建,等建好了,大家就可以搬到新宿舍了,條件會好很多。”

“廖經理,以前沒有發過蚊帳哦。。。。。。”譚主管面帶難色的說。

“以前沒有發過,今天就不可以發了嗎?今天下班前就買回來發到每個人手裏。”

“好的。”譚主管雖然面帶微笑回答,但顯然有些不悅。

“大家好好幹,有什麽困難可以随時找我。”廖經理說完便準備離開了,到了門口又往回走了兩步說:“後面那個一直在寫筆記的。”

周露擡頭環顧,似乎只有自己帶了筆記本和筆寫着什麽,大概自己的習慣大概還停留在學校的教室裏,不管什麽時候,總是帶着筆和本子,記着筆記。周露站起來,微微鞠躬說:“廖經理。”

“你很認真啊,叫什麽名字?”

“謝謝廖經理,我叫周露。”

“好。”廖經理便離開了。

人群裏各種竊竊私語開始了,“哇,大廠果然不一樣。”

周露則默默地為自己早早向餘菲菲借錢買好了蚊帳而懊悔。

譚主管也走了,讓大家繼續等。不一會進來了一個戴着黃色頭巾的女孩,她說是工作車間流水線的線長。她帶女工們到車間門口看了一下工作車間的位置,告訴她們從明天開始上夜班,明天晚上8點在這裏集合。

那天晚上,大家在宿舍裏聊天、打牌,因為第二天要上夜班,所以大家玩得很晚。晚上周露在餘菲菲宿舍等她,周露擔心的說:“一來就要上夜班,我怕我會打瞌睡啊。”

“就是因為你們是新員工,所以才安排你們先上夜班的。白天車間周圍的主管全都在,萬一新員工有個什麽狀況,被廠長、經理、課長這些主管看見了,員工會被挨罵,當班的線長、課長都會被罵的。晚上的話只有當班的線長和課長,出狀況了挨罵的只有你們而已。”

“哦。”周露恍然大悟,但是接着周露又抱怨了宿舍。

餘菲菲也告訴周露說,因為最近廠裏大量招人,宿舍已經不夠住了,只好用閑置的倉庫、廠房做宿舍。“你可以繼續跟我住在一起呀,反正我們宿舍白班夜班的,通常都只有兩三個人會同時在,你睡我的床,我睡他們的床就好了。”餘菲菲說。

“不不不,我倒不嫌棄條件差,已經夠麻煩你了,你還幫我找到了工作。等我發了工資,我就把錢還給你,還要請你好好吃一頓。”周露真的非常感激餘菲菲,她一個人是不敢來深圳的,而且,幺爸給她的錢買了車票後,就只剩下300多塊了,奶奶悄悄給了她300塊,但是周露又悄悄的放回奶奶的枕頭下面了。正好是冬天,深圳的冬天真是比昆明的冬天冷多了,禦寒的被子、簡單的生活用品買好以後,周露連買衛生巾的錢都沒有了,幸好工廠包吃包住,又還有餘菲菲救濟她。

“菲菲,謝謝你。”周露誠懇的再次感謝。

“別這麽客氣,我們在這裏既是老鄉又是同學,再這麽謝就過分客氣了。”

“好,不謝你了,但是等我發了工資還是要好好請你吃一頓的。”

“那必須的!另外,周露,我覺得你不會在這裏呆很久的,別問我為啥,直覺。”餘菲菲咧笑。

“為什麽?”周露還是問了。

“你那麽聰明呀,你可是考上了昆明市第一中學啊。”餘菲菲笑得燦爛,而周露則黯然。周露想,如果可以交換人生,周露寧願要餘菲菲那樣的人生,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和活潑愛笑的自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