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偷貓糧的小浣熊
第 2 章 偷貓糧的小浣熊
隔壁門響,走出個挎竹籃的白發老太太,狐疑将對面兩名年輕女性上下打量。
江飲手背橫擦過鼻梁,稍掩飾尴尬,随即摸出鑰匙開門。昆妲還挂在她大腿上,沒臉沒皮沖那老太太露出個笑模樣。
“顯眼。”老太太嘀咕句,輕飄飄一記白眼飛來,邁着小碎步從她們身邊走過,一階一階慢吞吞下樓。
門開,江飲攆狗似腳尖輕踢了下昆妲,“進去。”
昆妲騰地起身,胡亂抹去臉上淚,“你願意收留我?”
老太太站在樓道拐角伸長了脖子,江飲回頭看了眼,壓低音量,“趕緊,少廢話。”
昆妲歡天喜地進了門。
門鎖“咔噠”一聲,江飲手握住門把,習慣性推拉兩下,門關嚴實,鄰居老太太探究的視線被阻隔在外。
昆妲佝着肩站在江飲面前,“要換鞋嗎?”
江飲彎腰從鞋櫃裏給她拿了雙拖鞋扔到地上,沒等腰伸直,人已經飓風似刮到客廳。
昆妲順手撈了茶幾上的小面包就往嘴裏塞,江飲表情複雜地看她,她大口填食,操了桌上玻璃杯,裏頭剩的小半杯水也不管幹不幹淨,仰脖就往嘴裏灌。
江飲換了鞋,慢慢踱到她面前,她吃完了小面包,一抹嘴,“還有嗎?”
江飲沒好氣,“你要飯來的?”
“對哇。”昆妲理直氣壯,給江飲一個‘剛才在門外不是已經說好的了’的表情。
原木茶幾上吃食掃蕩完畢,不等人招呼,她又忙活上,茶幾櫃、五鬥櫃、電視櫃,逐一拉開。
姿态極其猥瑣,兩爪前伸,抽屜裏刨,像只偷貓糧的小浣熊。
江飲不愛吃零食,家裏也不常備,小面包還是趙鳴雁上個星期來給她拿的,讓她晚上餓了墊肚子。
在昆家做保姆的那幾年,趙鳴雁攢了不少錢,離開昆家後她帶着江飲學做生意,從擺地攤、開小推車,到現在俪川經營着五六家火鍋店。
前陣子江飲說想弄點高雅有氛圍的,CBD的寫字樓堆裏又加盟了家咖啡店。
生意剛起步,江飲一人租了距咖啡店兩個地鐵站外的老破小,也是躲老媽和外婆念叨。
昆妲一無所獲,又進廚房,冰箱裏看。
江飲也不愛做飯,嫌麻煩,忙活一小時,吃飯五分鐘,她覺得劃不來,平時要麽外頭吃要麽回趙鳴雁那蹭。
冰箱裏兩包火鍋底料和幾罐聽裝啤酒,還有一盒生雞蛋,沒有現成能進嘴的。昆妲灰溜溜出來,也是不解,“你家怎麽一點吃的也沒有?”
江飲看着她。
她變了,也沒變,還是一如既往自來熟。
……
準确來說,江飲到昆家的時候還不滿十三歲,她生日在冬天。
她自出生起便随外婆一道住在山裏,沒見過外公,爸爸四歲那年在工地出事故死了,媽媽常年在外務工,母女倆每隔兩三年才能見一次面。
去俪川的火車上,媽媽向她交待了許多:
——“出來讀書了,就要好好讀,媽媽好不容易為你求來的,千萬要珍惜,這是你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住在別人家裏,就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搞清楚誰是主人,誰是賞我們飯碗的人。”
——“從今往後,你就是她的小跟班小書童了,只要跟她搞好關系,以後上學都不愁。她雖然刁蠻些,心眼卻是不壞的。”
——“她們家人都不壞,願意讓你來,也是給她找個玩伴的意思,以後不管是在住的地方,還是學校,都好好相處,多讓着她……”
小書童千裏迢迢來了,昆妲自然高興,原本的外出機會擱置,跟随母女二人去了後院的保姆房。
江飲在衛生間洗澡,趙鳴雁教她使用淋浴設備,昆妲伸個腦袋在門口看。
花灑可調節檔位,趙鳴雁遞給江飲讓她自己試,江飲接過,手指嘗試扳動,不防蓮蓬頭猛地擊出一股強勁水流,直朝着她臉蛋打來。
她手忙腳亂左右胡扳,水流更大,花灑軟管扭成一條蛇,狹小衛生間內頓時水花飛濺如落雨。
昆妲驚呼一聲閃身躲開水柱,趙鳴雁關了水,昆妲再把頭伸進去看,江飲全濕了,半張着嘴傻傻愣在那,幾縷額發貼近面頰,下巴尖兒嗒嗒滴水。
昆妲捂嘴“吃吃吃”笑起來,趙鳴雁憐愛摸摸女兒腦袋,江飲一只手擦了擦眼睛,一只手還攥着銀色花灑,也抿唇淺笑。
江飲在裏面洗澡,昆妲在外面守着,極有耐心,往常帶家裏的薩摩耶去寵物店洗澡,她亦如此刻的安靜。
直到白狗被洗得香噴噴,吹得蓬滾滾,她才會俯下身稍帶點賞賜和憐憫的情緒抱它親它,用力揉搓它的狗頭。
“你洗幹淨了?不臭了。”昆妲湊上去聞,鼻翼微張。
江飲不自在往旁邊讓了下,昆妲立即扯住她袖子,“你躲什麽。”
趙鳴雁回頭望來,江飲領會到眼神,調整好氣息,沖旁邊粉紅細軟的女孩揚唇露出個雪白的笑。
“哈哈哈哈哈——”昆妲再次笑開,“你的牙齒好白!你知道為什麽?”
江飲迷茫搖頭,昆妲兩只手去捧她的臉,“你的臉黑,就顯得牙齒特別白!”
女孩說話尾音習慣性上揚,着重強調,其實非常渴望關注,江飲如她所願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想了想把袖子撸起來,直撸到肩膀,露出細瘦的一條手臂。
手肘往上幾公分,有條明顯的交界線,黑白分明。
沒多餘的話,江飲面上讨好的意味非常明顯,也卑微到了極點。
昆妲發出聲沒見識的驚呼,“怎麽做到的。”
“曬的。”江飲小聲。
昆妲不能理解,她出門車接車送,沒機會走十好裏地跋山涉水去念書。
女孩手臂纖細,卻因常年為家裏做農活而顯得結實有力,小臂上有微微隆起的小條長肌。昆妲軟軟的手心貼上去,上上下下摸,又好奇攤開巴掌看有沒有掉色,江飲老實巴交任她折騰,直到皮膚都被揉搓得黑紅。
“你的手上還有毛毛。”昆妲埋頭去揪,食指和大拇指掐個尖尖,像只小雞嘴在江飲手臂上啄。
啄一下,昆妲擡頭問一句,“痛嗎?”
江飲搖頭,唇輕抿着,面上始終保留幾分心甘情願的谄媚。
初次見面,不到一個小時,昆妲就跟江飲熟絡上了,還給江飲起了個外號,叫猕猴桃。
形容她毛茸茸又黑黢黢。
……
風水輪流轉,曾衆星捧月的千金大小姐還得到當年的小小書童、跟班、玩具狗手底下讨食。
臉面全不要,只為一口飽飯。
“江姐,我看你廚房都沒怎麽用,冰箱也空,平時應該不做飯吧,剛才是打算出去吃?”昆妲兩只大眼骨碌亂轉,賊光藏都藏不住,“我是不是打亂了你原本的生活步調,要不咱們現在繼續?”
她佝肩偻背,姿态放得很低,江飲站得筆直,下巴微微擡起,垂眼睨着她。
八年不見,臉還是那張臉,白,漂亮,眉目靈動,狡黠可愛。氣質卻大變,頗有些猥瑣,還學會察言觀色,懂得快速通過環境來捕捉有效信息。
這八年,在外頭應該是不好過的。
“我們互不相欠。”江飲突然道。
她腳尖勾了凳子坐到茶幾邊,兩肘随意搭在膝頭,“互不相欠,這話是你跟我說的。”
決裂那晚,在江飲的小房間,昆妲可是對她說了不少的狠話。
過了這許多年,江飲還記得,字字句句都記得。
“年少無知、年少無知。”昆妲身子一歪,屁股坐地,竟是屈膝跪倒在她面前,十根細長的手指無比自然搭上她大腿,輕柔地按捏起來。
“小時候吵架說的氣話你也當真。”昆妲滿臉的媚,她知道江飲迷她什麽,她對自身美貌有清醒的認真,并懂得充分利用。
“都是開玩笑嘛!”昆妲半嬌半嗔。
實在難以忍受這樣的反差,江飲擡手隔開她,偏過頭去,她柔軟的手臂又攀附上來,輕輕地晃,“江姐,什麽時候吃飯吶——”
尾音拉得長長,拐了九曲十八彎,江飲起身,避之不及,被她摸過的手臂都起了層雞皮疙瘩。
江飲強烈譴責:“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
“什麽樣子呀。”昆妲被推開也不惱,跪坐不動,手肘撐在軟皮凳上,手心托腮,尾指微微翹起,“我就這樣呀。”
江飲橫臂豎指,“你、你、你……”
半天沒“你”出下一句。
昆妲腰一擰,“我、我、我怎麽啦。”
江飲轉身大步沖進衛生間,撐在洗手臺邊,彎腰雙手抱住頭,指骨根根收緊抓住頭發,胸口強烈的情緒翻湧。
她鼻腔酸澀,眼眶發紅,一時難以分辨自己。
是喜是怒?是悲是嘆?
喜什麽又怒什麽?喜她的歸來,還是怒她當年的絕情薄意。
江飲并不想承認自己對她還有感情,見她落難會心痛不忍。
萬般難以言說堆積在胸口,江飲抱頭蹲到地上,雙手捂臉,呼吸顫抖。
一門之隔的昆妲卻已飛速起身,先陽臺上看晾曬的衣物,随後進卧室拉開衣櫃門檢查,最後返回客廳,查看鞋櫃。
在衛生間響起水聲前,昆妲已經調整好姿态,規規矩矩坐到凳子上,雙手捧杯小口喝水。
滿地零碎的情緒已被收撿起妥善安置,江飲塌着肩面無表情走到門口,拿了鞋櫃上擱的門鑰匙。
昆妲機警起身,“江姐要出門?”
江飲不鹹不淡投去一瞥,垂散的額發遮擋了發紅的眼眶。
昆妲試探:“是帶我去吃飯?”
江飲不言語,低頭扶着門口換鞋,昆妲立即歡呼着奔向她,身體如同柔軟的藤蔓依附過來,“你真好,還是你最好,你就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少廢話。”江飲毫不客氣甩開她,壓下門把手站到門外去,“吃完這頓就趕緊滾蛋,別讓我再看見你。”
昆妲自動忽略她的話,跑跳跟出門,興奮揮舞拳頭,“吃飯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