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見雀張羅,盡入彀中

第 3 章 見雀張羅,盡入彀中

說來也寸,下樓時候又遇見買菜回來的鄰居老太太。

擁堵在狹窄的樓梯間,江飲和昆妲自覺側身給對方讓路。

老太太繃着臉瞥她們一眼,擦肩而過之際,江飲摸摸鼻子,手快速指了下昆妲,“這是我朋友,來找我玩的。”

老太太停在樓道拐角,緩緩扭身看她們。

兩人前後站樓梯上不動,也齊齊看老太太。

幾秒對視,江飲剛要說走,老太太開口了。

“好朋友,要互相幫助,你看她,沒有衣服穿,又沒有飯吃。”

江飲高中畢業那年離開昆家的,同年趙鳴雁就把外婆從老家接來了,江飲有跟老人家打交道的經驗,老太太這番話顯然是在她意料之中,也是受她引導。

如此,把昆妲往家門裏推,只是不想被鄰居看笑話,帶昆妲去吃飯,也只是聽從長輩的建議。

中國好鄰居。

江飲點點頭,說“行”,手小幅度揮了下,“那我們先走了。”

“去吧,好好相處,別打架。”老太太攀着扶手上樓。

昆妲甜甜喊了聲“謝謝奶奶”。

江飲率先下樓,拉開幾級臺階後飛快擡頭看一眼,加快速度。

“等等我呀!”昆妲緊随其後。

老破小有老破小的好處,因年代久遠周邊設施齊全,交通便利,小商小販間競争激烈,蔬果新鮮等也價格實惠。

小區對面一溜的餐飲店,有家早點鋪子是江飲常去的,出大門,她卻徑直在馬路邊攔了輛出租車。

昆妲站車門邊,臉朝對面,“那邊有很多吃的。”

江飲先坐上去,“哪兒來的廢話。”

“我吃包子豆漿就好了。”昆妲說着還是跟着坐上去,關閉車門,“蒸餃稀飯,都行的。”

江飲沒搭理她,給司機師傅報了個地址,是本市很出名的一家廣式茶餐廳。

“去吃早茶吶。”司機師傅随口一句。

後座兩人各自将臉轉向車窗外,車內一時陷入詭異的沉默。

過去的昆家人,每周都要去一次茶餐廳,可家裏人丁少,怎麽吃都不熱鬧,家裏保姆、廚師和司機便作為陪同。

大家飯桌上說說笑笑,一頓飯要花費大半個上午。

作為大小姐的小書童小跟班,江飲自然跟随。

第一次吃早茶,江飲沒經驗,昆妲把菜單給她選,她不懂,瞎選幾樣,昆妲也不提醒,等茶點上來,三份不同的腸粉擺在面前,江飲傻眼。

昆爸爸是個随和大氣的臉貌,笑呵呵說:“小飲這麽喜歡吃腸粉吶。”

“她不叫小飲!”昆妲先叫喊出聲。

昆媽媽保養得當,歲月不曾奪走她的美麗,卻賦予她更多的成熟狡儈氣質。她知道女兒德行,同她配合着開玩笑,“不叫小飲叫什麽。”

“叫小桃。”昆妲左右扭肩,等人問下一句。

昆媽媽立即接:“為什麽叫小桃呀。”

昆妲勾住江飲肩膀,頭歪過去,“你看她毛茸茸的,又很黑,是不是很像一顆猕猴桃。”

昆爸爸低聲訓斥,說她沒禮貌,昆媽媽和昆妲不以為意,趙鳴雁陪着笑臉,江飲只是發愁那麽多腸粉該怎麽解決。

江飲其實沒怎麽受過委屈,跟外婆在老家時候,生活雖拮據,卻從沒有人刻意為難過她。

吃方面,肉不多,但蔬菜種類豐富,嫩筍、菌菇、野菜,靠山吃山,外婆好廚藝,再是寡淡的素菜到她手裏都能做出絕妙滋味。

小孩自尊心都很強,到了市裏,趙鳴雁很擔心江飲不能适應,時常開導,但江飲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她像是天生就該給昆妲欺負,甚至不覺得昆妲在欺負她。

第一次去茶餐廳,江飲把自己吃撐了,盡管媽媽幫忙解決了許多,卻架不住昆妲一直往碗裏夾。

蝦餃、排骨、流沙包、馬蹄糕……

在江飲看來,昆妲是好心,區別只是她是人,而不是狗。

狗不懂什麽叫寄人籬下,讨好人的方式就是搖尾巴。狗吃不下就不吃了,按頭也不吃,逼急了會反抗,小小發場脾氣,吠叫幾聲。

人卻不行,人被許多有形和無形的規則束縛,人懂得隐忍,會自我安慰、讨好。

出茶餐廳,江飲步履艱難,肚子怎麽吸氣都憋不回去,昆妲還問她:“你是不是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江飲乖順地點頭,昆妲說:“以後常常都能吃的,你以後別這麽吃了,會把自己撐死的。”

趙鳴雁深吸了一口氣,江飲難受得要命,沒有多餘的力氣來産生窘迫情緒,她扶着行道樹,身體彎成一只蝦,小聲同趙鳴雁說話:

“媽媽,我肚子漲。”

趙鳴雁讓她忍耐,說等坐車回去想辦法幫她解決。

開了兩輛車出來,應昆妲的要求,江飲還得與昆妲一家同乘一輛。

路上昆妲甚至撩開了江飲的衣服,把她撐圓的肚子展示給媽媽看。

江飲是怎麽一張賠笑的臉,趙鳴雁都可以想象。昆妲從小受寵,她的戲弄只會得到昆老板不痛不癢幾聲斥,江飲所承受的呢?

回到昆家,趙鳴雁幫江飲催吐,馬桶裏墊了一張紙,防止濺水,她手指伸進江飲喉嚨,摳挖幾下,江飲連吐了三次,胃部排空大半,不适感才得以緩解。

生理性流淚,江飲起身,手背擦過嘴角粘稠的唾液,垂眼看着馬桶說:“好浪費啊。”

趙鳴雁按下沖水鍵,“去漱口洗臉吧。”

江飲遠比趙鳴雁想象的缺乏自尊,她對昆妲的容忍甚至超過了昆妲父母。

按照江飲的說法,昆妲不是故意,只是不懂。她被慣壞了,她不懂尊重人,也不懂換位思考,不是成心使壞。

而現在的昆妲,已經大不同。

思緒抽離回憶,江飲稍探身,“師傅靠邊停。”随即摸出手機掃碼付款。

還是那家茶餐廳,主客卻颠倒了位置,昆妲跟随江飲進入餐廳大門,又根據接待指引上二樓,不知江飲此舉有幾分報複成分在裏面。

“這地方我有八年沒來了。”站在二樓圍欄邊,昆妲說了這麽一句。

江飲先她幾步,這時回頭望來,目光有了些起伏。

昆妲小跑幾步追上,攬住江飲胳膊,心裏很清楚她想知道什麽,故意說一半留一半。

接待把她們交給二樓服務生,今天周三,餐廳人不算多,她們被安排在靠窗卡座。

八年過去,餐廳也翻修過,能看出與記憶中大致相似的布局,但餐桌餐椅等都已換新,也不需要服務生協助點單,桌面掃碼即可。

江飲沒什麽表情招呼一句,“想吃什麽自己點。”

昆妲倒了茶水,一根手指輕輕朝江飲推過去,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停機了。”

江飲擡頭驚詫望去。

有到這種地步?窮到連話費也交不起?

昆妲趕緊把手機摸出來遞過去,“不信你檢查。”

手機是五六年前的款式,外殼輕微變形磕碰,屏幕有幾道細長裂痕。昆妲解釋:“我剛回國,确實是走投無路……”

“你不用告訴我這些。”江飲打斷她,端起茶杯淺抿一口,“你的事我不感興趣,我不會收留你的,吃完這頓你就走。”

昆妲閉嘴,手機正要收回去,江飲擡手按住,兩人手掌重疊,體溫交換。

她手很涼,江飲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随即飛快縮回手。

昆妲抽回胳膊,手機還留在桌面。

氣氛略顯尴尬。

左手在桌下握了兩次拳,指尖緩慢揉搓幾下,江飲再次撈了桌面手機,問:“密碼。”

昆妲流露不解,江飲說:“我幫你把話費交了,這是我幫你的最後一個忙,之後你可以求助任何人,你過去的朋友們,但不是我。”

江飲按亮屏幕,等待,昆妲認命地報了串數字。江飲解鎖手機,點開撥號盤前不可避免浏覽到她通話記錄,全都是沒有備注的陌生號碼,下面幾串确實也不是國內號碼,證明她沒有撒謊。

電話撥出去,運營商提示電話已停機,江飲才如夢初醒般,“嗷,搞錯了。”

她把號碼留在昆妲通話記錄裏,伸長手臂交還,才拿了自己手機解鎖,“你直接念吧。”

昆妲報出第二串數字,江飲那邊操作幾秒,昆妲收到運營商短信,扣除欠款後,話費餘額1984元。

“這麽多!”昆妲驚呼出聲。

江飲“啊”一聲,随後查看手機,懊悔捶桌,“該死!我竟然不小心多打一個零!”

昆妲嘴角小幅度抽搐,“那你也……太不小心了。”

江飲滿臉懊悔,握拳敲打兩下額頭,“算了,便宜你了。”

她臉上表情迅速調整好,開始掃碼點單。

早點很快端上來,豉汁蒸排骨就有四份,昆妲最愛吃的。

江飲全部撥到自己面前,“別誤會,這些都是我的,我給自己點的。”

昆妲發現自己都不需要怎麽表現,江飲自己一個人就能把戲做得精彩絕倫。

她甜甜一笑,“可是我記得你最愛吃的是腸粉。”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江飲提高音量,“我現在就愛吃排骨!”

昆妲笑容更大,“那是,江姐早就今非昔比,不然哪舍得給我交兩千塊錢的話費。”

“那你還給我。”江飲直接說。

“我沒錢呀。”昆妲攤手,随即左右看一圈,探身攏唇,“要不肉償?”說着手托舉了下自己,指骨抓捏兩下。

眸中波光流轉,魅惑如妖。

江飲視線凝聚在她臉龐,恍神半秒,低罵了聲“不要臉”,起身大步離去。

昆妲目送她走遠,讪讪坐回位置,斂了神情,冷眼瞅着滿桌豐盛吃食。

都是她從前最愛。

江飲不是從前的江飲,昆妲也不是從前的昆妲。

有過很長一段時間忍饑挨餓的日子,昆妲早把臉面抛之腦後,她将滿桌籠屜碗碟團到自己面前,抓起筷子桌面上頓一下對齊,大口地吃。

幾分鐘後江飲回到卡座,桌上又多了幾盤腸粉,原本的吃食已被掃蕩一空,昆妲安靜坐在對面看她。

“你還沒吃飽?”江飲問。

昆妲說:“吃飽了。”

江飲便默認腸粉是昆妲幫她點的,心中湧起絲縷的暖意。

她似乎有什麽受虐傾向,第一次随昆家人去茶餐廳險些塞到胃爆,仍是莫名對此物情有獨鐘,即使後來無人逼迫,每次來茶餐廳還是必點。

點點頭,江飲正要把瓷盤端到面前,昆妲先她一步擡走,手抓了大口塞進嘴巴。

顧不得燙,也顧不得指縫裏溢出的湯汁,昆妲大口地塞,囫囵咀嚼、吞咽。

江飲目瞪口呆。

風卷殘雲的速度消滅了兩盤,昆妲開始吃第三盤,吞咽已經十分困難,表情痛苦,漂亮的一張臉扭曲變形。

從震驚中回神,江飲厲聲:“別吃了。”

她不聽,湯湯水水滿手滴,唇邊糊滿淺褐醬油汁,直梗着脖子往下咽。

江飲起身,繞過桌子攥住她手腕,“我讓你別吃了!”

昆妲嘗試掙紮幾下,無果,熱淚湧出,擡臉與她對望。

江飲情緒很壞,“你是不是有病?”

“對不起。”她滴滴掉着眼淚,長睫瑩瑩,即使狼狽髒污也不能掩蓋其驚人的美貌。

“我向你道歉,那時候的事,對不起——”

江飲從來沒發現這張臉這麽适合哭,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像某種食蟲植物所散發的致命氣味。

見雀張羅,盡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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