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戲

好戲

正月初五,大衡百姓都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之中,國公府卻取下了前些時日才将挂上的大紅燈籠,挂上了一匹匹白幡。

大雪覆蓋了整個笙歌城,皇城的金頂消失不見,孟舒安的魂魄亦歸向遠方。

宋朝月頭上只別了一朵白紙花,全身着素色喪服,眼睛哭得跟個核桃一般,只要一見風便酸脹不已。

她的視線落在那方金絲楠木棺材之上,棺尾繪着白色飛鶴,裏面正裝着前些時日還言說要帶她回泗水的孟舒安。

眼淚早已經流幹,她就這麽一動不動的坐着,看着孟舒安的牌位,那上面好像又映出了他的笑臉。

昨日天還未亮,府中所有人都還在沉睡,宋朝月的屋門卻被咚咚咚敲響。

還沒等她開口問是誰,廣德的聲音已經穿過門縫撲了進來,“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公子不好了!”

困意徹底被擊退,宋朝月趕緊穿上衣服沖出了屋門。

今夜不再有連綿不絕的咳嗽,孟舒安躺在床榻上閉着眼,臉上全無血色,若不是瞧他胸口處微微還有起伏,見着他的人恐怕都以為他已經去了。

此刻宋朝月已經有了哭意,她雖然已被提前告知孟舒安所剩時日不多,可這一天到來,她仍感到無措與難過。

“桑桑…桑桑…”孟舒安發出聲音喚她,氣若游絲,“你過來。”

宋朝月跌跌撞撞走過去,眼淚還是沒有包住。

孟舒安強撐着舉起自己的一只手臂,想要碰一碰她的臉,怎奈何人之将死,這般的小事都做不到。

宋朝月一把将他的手握住,貼到了自己的臉上,淚水順着孟舒安的指縫間就這麽滑了下去。

“別哭,你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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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這話,宋朝月的淚卻流得更洶湧。

“我最後跟你說一件事,待我死後,你若想待在孟家,那便從旁支過繼一個孩子來養,孟家會保你一身榮華。如若不想,我已經寫好和離書,天涯海角任由你去。”他說着,喉頭哽住了好一會兒,又繼續道:“是我對不住你,做不了一個正常的夫婿,往後,你一定要過得開心……”

宋朝月可以感覺到貼在自己臉上的手漸漸失了力,她聽着孟舒安逐漸放緩的呼吸,渾身好似針紮一樣疼。

那雙手終究還是垂了下去,宋朝月像往常一樣将他的手放進的被褥裏,給他掖了掖被角。他說了這麽多,可她卻還一句話都未曾跟他說呢。

“兒啊——”

院子裏傳來一聲悲怆的哭喊,門砰一聲被人撞開了來。益陽公主撲到了孟舒安的榻前,孟國公與孟文英緊随其後,幾人俱是泣不成聲。

宋朝月被擠到了旁側,一直守在旁邊的廣德暗中遞來封好的書信,宋朝月知道,那是孟舒安死前予她的自由。

-

“小姐,喝口姜茶吧,天冷,守在這堂前莫要着涼了。”

阿羅見宋朝月又盯着孟舒安的牌位兀自出神,害怕她長久地沉溺在悲痛之中,出言轉移她的注意。

宋朝月接過,緩緩将姜茶飲下。

靈堂之中不斷有人來祭拜,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孟家旁支竟然有如此多人。

益陽公主自昨日聽到孟舒安的消息後便發了急病,躺在床上現在都還沒有醒。孟國公好似一夜之間突然老了十歲,整個人再沒有平日裏意氣風發的模樣。

而今府上唯有孟祈在操持孟舒安葬禮一事,治喪一事他全權在管,這府中竟選不出一人比他更合适了。

此時孟祈正站在靈堂一角,這般大雪天氣,旁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袍,他卻像是不知冷一般,身上依舊是一身春秋季節的黑色常服。

“大公子,太子殿下與三殿下一同前來吊唁,還請您去門口接一下。”

管家的衣帽上落着雪,在雪未化之前,他迅速禀完話後又走了出去,這兩日他也屬實很忙。

孟祈本倚在柱子上,聽到管家所言便有了動作。他穿過連廊走到府門時,太子與三皇子的轎攆方到。

幾人之間沒有從前那般寒暄,只是沉默地往靈堂走。

太子走在最前面,三皇子于中間,孟祈緊随其後。

兩位自宮裏的來客在孟舒安靈前點了一炷香,宋朝月于旁邊靜站。

“姑母在何處,我想去瞧瞧她。”太子點完了香,拍了拍手中的香灰問孟祈。

“太子殿下随我來。”

兩人先一步離開,靈堂內便只剩下宋朝月與褚臨兩人。

褚臨回身,突然走到了宋朝月跟前,“節哀。”

宋朝月一直低垂着頭,聲音有些沙啞,“謝殿下來送舒安。”

褚臨瞧見了宋朝月那雙泛着紅的腫眼,還有她略顯蒼白的嘴唇。

他緩緩擡手,輕撫上宋朝月的臉,“莫要難過,傷了身子。”

如此親昵的舉動,他這是想做什麽!

宋朝月猛地往後撤了一步,雙眸睜大看着褚臨,抗拒之意顯而易見!

“舒安靈前,還請殿下自重!”宋朝月雖是呵斥着,脊背卻在發抖。

她自認與褚臨從無過多交集,為何他今日會生出如此貿然之舉。

而兩人所發生的一切,此刻都盡數落在了才将回來的孟祈眼中。

他淡然而視,像在看一出荒唐戲。

“殿下,公主醒了,您可要去看看?”孟祈沒有走進靈堂,站在風雪裏喚褚臨。

褚臨最後看了宋朝月一眼,離開了此地。

在褚臨走後,宋朝月開始不受控地喘起了粗氣,一種莫名的恐懼席卷全身。

剛才孟祈站在外面,那褚臨的舉動他是不是都看到了!

她霍地轉頭看過去,靈堂門口哪裏還有他的蹤跡。

孟文英拖沓着腳步走了進來,正撞見宋朝月滿臉驚慌失措地看着外面,問她:“你看到什麽了?”

宋朝月回:“沒什麽。”

“可是大哥方才罵你了,我才撞見三表哥與他一道出去。”

“并未。”

孟文英也不再追問,她也不想知道更多。

她突嘗失去親人的滋味,心裏難過,然宋朝月卻比之更多了害怕。

在她的房間衣櫃裏正藏着昨日廣德交予她的孟舒安親手所寫的和離書,她不知道這封和離書能否真正的讓她自由。

萬一,這孟家人并不想放她走呢?

憂慮與傷懷壓得她直不起身,也喘不上氣。

她在靜靜地等待,等待命運對她的随意丢向未知之處。

彼時的褚臨已經到了益陽公主院中,他的指尖還殘留着宋朝月臉頰上的餘溫。他将手指擱到鼻尖,近乎貪婪地嗅吸着那點點餘香。

他不明白,自己有那麽讓她懼怕嗎?竟躲成這副樣子。

他見到了剛經喪子之痛的益陽公主,此刻的她失了平日裏精致華貴的樣子,頭發亂糟糟的,從前烏黑發亮的頭發間竟在一夜之間變白許多。

她躺着,也不說話,無論旁邊兩個子侄如何寬慰他,都只是呆滞地盯着帳頂。

她想盡辦法留了八年的孩子,終于還是棄她而去,這樣的痛苦,讓一個母親絕難接受。

“我的舒安怎麽會死了呢,明明他前段時間已經好那麽多了,為什麽就這麽沒了呢,肯定是假的,你們都是騙我的……”

“姑姑,舒安這些年也很辛苦,他定然也希望您能好好的。”

……

再多的話都顯得多餘,兩人見都勸不動,默默退下,走到了離主屋不遠的廊下。

府裏的人大多都在忙着操持孟舒安的葬禮,他們此時站在這兒,并不引人注目。

太子與三皇子雖為同父,怎奈何生在皇家,皇子們自也很難互相親近。

太子尤為不喜自己這個三弟,覺得他過分親近那群低位者,失了皇子應有的身份。

“三弟,你與姑姑感情甚篤,你說,這舒安一去,往後孟國公之位,恐怕就只能落到孟祈頭上了。”

太子此話确實不假,孟祈在外人眼中雖不是孟晉年所生,卻也是其大哥的孩子,當年孟晉年大哥若未因意外去世,而今這孟國公之位也輪不到孟晉年。

現如今孟家嫡系就剩下了孟祈這個獨苗苗,而他又被趕出了廣聞司,若無意外,他應當就會是下一位孟國公,承世襲爵位。

“太子哥哥說得是,想必孟祈被罰去邊州不出一年,便可重回笙歌了。”

“那姑姑不得被氣着了,你知道的,她一向不喜歡孟祈。”

皇室之內的人對孟祈之身世皆清楚,當時太後知道孟國公莫名多出了一個私生子,差點兒沒下旨将孟國公打入牢中。幸而益陽公主趕去宮中勸了母親,這才使其免受責難。

而今益陽公主所生的孟舒安去世,所有人都瞞着年事已高的太後,她不喜皇宮內如此之多的皇子公主,偏生就喜歡孟舒安。

若她知道孟舒安離世,恐怕也會大病一場。

太子正摩挲手中的青檀手串,他注意力在那之上,卻依舊跟褚臨說着話,“我聽太傅說,你要去一趟穎州?”

褚臨點頭應是。

太子轉身看他,“三弟,升雲案牽扯太大,死了近三萬衆,你可莫要将自己也折進去了。”

褚臨嘴角勾起,言語依舊溫和,“多謝哥哥關心,不過我是受父皇之命,臣弟想,應該不會有人膽大算計到我的頭上。”

他們之間好像隔着一潭平靜的池水,然只有兩人清楚,水面之下又有多少洶湧。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到了一牆之隔的孟祈耳中,他環着手嗤笑一聲,等着看二人之間那場即将拉開帷幕的大戲。

此時孟梁腳步輕輕卻又有些着急地走到了孟祈身邊,附在他耳邊說:“花詠領着人拿上鸠酒去逸仙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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