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鐘響

鐘響

皇宮內有一通天塔,據傳,此塔為前朝聞人氏一族占星觀天象所建。

後前朝覆滅,聞人氏也跟着消失。這所謂通天塔,便再無觀星之用。

而後大衡建國,便将此塔用作瞭望塔,登于塔頂,便可四觀皇宮,于其上之,即便最大的明臺殿,也成了如砂礫般的存在。

如今這塔,成了禁軍重兵把守之地。

除了皇帝,其餘人等均不被允登上此塔。

可嘉和帝年邁,氣力大不如前,是以這麽多年,他來的次數也少了更多,更遑論最近病着,更是不來。

此地由禁軍把守,孟祈又為禁軍統領,他,自然也可登上這通天塔,然卻不能登頂,只能至倒數第二層。

塔樓通身木質,為防起火,每一層都放置着一個大水缸。

孟祈拾級而上,每走一步,心中便默數一下,慢慢走至塔頂,攏共二二八階。

塔頂放着一口洪鐘,只為報喪而鳴。

笙歌也入秋了,站在塔頂之上那風更是吹得呼呼作響。

他負手站于通天塔東南角廊下,擡頭便是以琉璃瓦鋪蓋的飛檐,其上挂一銅制響鈴,正随着風狂舞。

宮中的一切都很安寧,許多殿內都熄了燈。唯有東南角最裏側,有一殿中正一閃一閃發着亮。

孟祈微眯眼細看,一眼就識得那處是碧霄閣——那群藩王質子所住之地。

說來,他也好久未曾去過那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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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縱身一躍,攀附着塔樓欄杆,用了不到方才登塔五分之一的時間便落到了地面之上。

孟梁正在底下候着孟祈,突見其從自己頭頂下躍下,被吓得不輕。

他心道:自家主子果不是個尋常人,放着好好樓梯不走,偏偏要從樓外翻下來。

他見孟祈往東南方向走,下意識就要跟上去,熟料孟祈卻不願讓他同行,只是叫他留守此地。

孟祈一人鑽進了重重宮牆之中,七繞八拐,最後到了碧霄閣門口。

木門厚重,難以視聽,他便又翻到碧霄閣的屋檐之上。

裏面确實有人未睡,他見褚玉珩坐在院中,點着一根蠟燭,再借月光,正提筆寫着什麽。

他不生不響到了褚玉珩背後,冷不丁開口:“在寫什麽呢?”

褚玉珩連忙将紙揉作一團,想要塞進衣服裏,誰料孟祈卻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将那紙奪了過去。

“還給我!”褚玉珩急了,踮起腳要去搶,可又怎麽能搶得過孟祈這個已經成年個頭高大的男子。

孟祈将紙打開,看見上面的字,只掃了一眼,便将其還給了褚玉珩。

“質子妄自往宮外送信,可是死罪。”孟祈看他,只見其動作慌忙,可擡頭再看他之際倒是絲毫不怯。

“我不過随便寫寫,未曾想往家中寄。”

聽到這話,孟祈暗自笑了笑,這孩子,如此動作神态,倒是跟他那父親有些相像。

“為何不在屋內寫?”

褚玉珩看了眼黑漆漆的屋中,回道:“他們都睡了。”

“你是怕他們像上次一般又欺負你吧?”

孟祈故意這般問,其實他知道,屋內另外幾個質子,早已被褚玉珩用他給的那把匕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不過既如此,他還考慮着他們,實在也是難得。

“這封信,你想要送出去嗎?”孟祈指着他緊握着的那封信,問道。

褚玉珩聽到這話,眼睛一亮,這意思是,跟前這個人肯幫他送嗎?

“不過有條件,你父親,需得許我一個條件。”

聽到有條件,褚玉珩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絕非是什麽大事。”

聽到孟祈的這般保證,褚玉珩又心動了,他再三猶豫,開口道:“等我寫完,再交給您。”

未免被發現,孟祈攀着臨近一棵樹的樹幹躲進了樹冠之中。

他抱着手,倚在樹枝上假寐,等到褚玉珩将家書寫完,交給他後便又翻出碧霄閣。

低頭看着那封信,孟祈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如此愛管閑事了。

他想,或許是因為他少年時揍過一回褚玉珩的父親褚長陵吧。

他十幾歲時,正是刺頭,城中一群不學無術的公子皆以他為首,整個笙歌城都快被這幾個公子鬧翻了天。

褚長陵當時跟着他父親進笙歌觐見,就住在城中。

那時正好撞上他們在城中圍毆另一個死對頭,說來也是好笑,褚長陵年少時有些微胖,見一群人欺負一個,就這般擋在了那人面前。

為首的孟祈自是年輕氣盛,他那身功夫,即便是常跟父親混跡于軍營之中的褚長陵也抵擋不住。

孟祈三兩下将褚長陵打趴在地,他兩個眼圈被打得跟熊貓似的,身上還有許多青紫。

可是即便如此,褚長陵還是不願挪動分毫,就這麽護着孟祈那時的那位死對頭。

孟祈氣急,差點兒抄起旁邊放着的一根棍子就朝褚長陵的頭打去,幸好,旁邊的人攔住了他。

事後孟祈想來,也有些後怕。要是真把人打死了,這輩子也不知會成個什麽樣子。

過後他跟蹤受傷的褚長陵去了他暫住的宅院,當時的北蒼王回來見到兒子成這個樣子,差點兒又要進宮要向陛下讨個公道。

那年褚長陵急急忙忙拉住父王的表情,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委屈巴巴卻又急得不行。

他撒謊跟北蒼王說自己也打了對方一頓,兩邊就這麽扯平了,北蒼王這才作罷。

在一旁偷聽的孟祈聽到扯平二字,噗呲一下笑出了聲,也正是這一聲,引得褚長陵看了一眼。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此後不久孟祈便進了廣聞司,褚長陵也在兩年後父王去世成了新的北蒼王。

這一晃多年,褚長陵的孩子都這般大了,自己還孑然一身。

孟祈用手指摩挲着這略粗糙的信封,這裏面,承載着兒子對父母親的思念。

他,也想他的母親傅毓了。

再過些時日,便是母親的祭日,他需得回去看看。

“傳!禁軍統領,孟祈觐見——”

孟祈着一身玄甲,已經卸掉武器,靜候在靈裕殿門外。

這是嘉和帝生病後第一次傳召于他,上一次見,他還是廣聞司副使,這一次,便成了禁軍統領,也真是令人唏噓。

殿內的空氣有些發悶,香爐中不再點着龍涎香,而是點着驅除病邪的陳艾。

龍榻之上的嘉和帝正閉着眼,在一旁侍奉的餘公公見孟祈來,小聲同嘉和帝禀告。

嘉和帝緩緩睜開眼,伸出一只手,餘公公忙伸手去扶他。

他在嘉和帝身後墊了好幾個枕頭,讓其可以坐起。

嘉和帝的眼珠發黃,看着跪在外殿的孟祈,啞聲喚他進來。

玄甲走動間碰撞出清脆的響聲,孟祈走近內殿後便得賜座坐在了嘉和帝身邊。

“近日,城中可有何異動?”

嘉和帝擔心自己病後,各方勢力會按捺不住。

“回陛下,并無。”

嘉和帝病前釋出太子,而又将褚臨囚在府中,儲君監國,自然是無人再動。

“你受教于張繼,定然忠于大衡。”嘉和帝用渾濁的眼珠看了眼孟祈,見他,仿若看到了他的師父張繼,喉頭一下哽住。

“朕有四子,太子為嫡長子,二子體弱多病,三子野心勃勃,四子尚還年幼……”

或許是覺得自己将成枯骨,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語中之意,便是希望孟祈盡力輔佐下一任帝王。

孟祈只是靜聽,從始至終不妄答一句。

他從不認為,這天下,必須由嘉和帝的兒子繼承,別人也未嘗不可。

嘉和帝還以為,他會像自己的師父張繼一般為了他褚家的江山前赴後繼嗎。

一番說完,孟祈同嘉和帝告假,說自己要回家祭奠母親。

母親?嘉和帝都快忘了,孟祈是自己妹夫在外的私生子,他的母親并不是那位因意外而死的孟家長媳。

“好,禁軍中事安排妥當後,你便去吧。”

孟祈謝過嘉和帝,離開了靈裕殿外。

走出殿門,孟祈深呼了一口氣。

他這一次,不僅要回易州,還要去一趟蒼州,畢竟,要遵守承諾不是嗎?

回到禁軍營,孟祈正撞見初升校尉的宋明澤正在與手下人對摔。

他将一個比自己壯上不少的士兵狠狠摔倒在地後,随即便看到了演武臺下的孟祈。

他光着膀子,随便用系在腰間的衣服擦了擦汗,笑着朝孟祈走了過來。

“參見大統領!”

孟祈見他笑着,只覺得有些刺眼。

他問道:“今日,可是你阿姐的七七?”

宋明澤一下收了笑臉,對啊,今日是她那已經‘死’了的阿姐七七,他怎麽還在這兒笑呵呵的呢。

這麽一想,他是不是該哭一下。

要不說宋明澤是宋朝月的弟弟呢,演戲這事兒也是手到擒來,說哭就哭,只一瞬,他的眼睛便紅了。

孟祈不忍直視,別過眼去,對他說:“後日,随我出一趟遠門。”

聽見這,宋明澤一時忘了哭,問去何處。

孟祈不答,只模模糊糊說跟着便是。

隔日後,兩人于禁軍營前碰面,孟祈這一次只帶了孟梁還有宋明澤一路。

他們三日騎馬行至城門口,突被一自皇宮中而來的禁軍攔住。

那人高喊:“還請統領留步——”

孟祈回頭,還未及那人走近,便聽自通天塔傳來的鐘響,城中百姓先是疑惑,而後一個個接連朝宮內方向跪下。

孟祈騎于馬上,遠眺通天塔。

鐘響,帝崩。

這亂世,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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