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立後
立後
風蕭蕭,長戚戚。
望着院中滿地金黃,原本茂密的樹枝已經沒了春夏裏那般生機勃勃的姿态,只餘下滿目蕭條。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琴聲,曲調低沉、如訴如泣,倒是正符合孟祈此時此刻的心境。
他坐在屋頂之上,空中飄來一片已經幹得發卷的楓樹葉,落在他的肩頭,進而又被風吹走,朝西南方向飛去。
西南方向有一戶人家,燈火通明,那裏是褚臨賜給宋家的府邸。
如今,宋朝月的父親宋遠成了工部侍郎,官階之躍遷,實屬罕見,等宋朝月正式冊封為後,父憑女貴,他必定還能晉升。
而宋朝月的弟弟宋明澤,如今已被褚臨封為了神威将軍。
宋家之榮寵,無人能及。
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宋家那女兒,朝中頗有議論,甚至有人暗地裏說是宋家女給陛下下了情蠱,才致陛下不顧大臣們的勸阻要封宋朝月為後。
縱使猜測議論聲頻起,該來的日子依舊會來。
笙歌城正式邁入了冬天,北邊災民因為有孟祈留下的那五萬将士,再加上朝廷每隔十五天送去一批糧草,日子在慢慢好轉。
唯有孟祈,他的身體卻在每況愈下。
不知是毒藥的殘餘還是心病,總而言之,他成日裏躺在床上的時間變多了,這次入冬還染上了過去十幾年都未曾有過的風寒。
咳咳咳——
孟祈待在燒着金絲炭的屋子裏,門窗緊閉,從外面經過的仆從們只能隐隐約約聽見裏面的咳嗽聲。
大家都知道,永翌王不太愛讓外人進出他的屋內,每日也就只有自小跟在他身邊長大的孟梁能端着湯藥飯菜進去看他一眼。
十月初一那日午膳時分,孟梁正常端着飯菜進屋裏,便又見孟祈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微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放下了手中裝着幾碟菜和一碗飯的木托盤。
他正欲開門離開,手剛搭在門闩上,卻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孟祈起身了。
“孟梁,你吃過了嗎?”
“還未。”
“那你端過來跟我一道吃吧,一個人吃飯,總覺寂寞了些。”
孟梁将自己的飯菜端到了孟祈房間,才将提筷,便聽見孟祈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失了鬥志,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孟梁被這話問住,他低頭半晌,最後答了一個是。
随即他便聽孟祈輕笑一聲,繼而又見他夾了一塊山藥放進嘴裏。
孟祈将這塊山藥咀嚼吞咽下去後繼續說:“孟梁,若是再起戰,北邊十多萬災民,便真的活不下去了。”
大衡這幾年戰事頻起,若要再行起事,受苦受難的只會是百姓。
他不認為自己會輸,只是,這代價是大衡上下兩萬萬百姓的生存之虞。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為了扳倒褚臨,殃及整個大衡。
更何況,宋朝月已經不要他了不是嗎?
如今他一條命飄搖,孑然一身,何苦去在意這許多呢,他的前半生,已經過得很累了。
又過了幾日,轉眼到了十月初五,這一天清晨,笙歌城下了一場大雪。
孟祈打開屋門的時候,見漫天飛雪将黑色的磚瓦盡數鋪蓋住,踩在地上軟軟的,好像踩在棉花之上。
下了雪,陰沉了多日的笙歌城也亮堂了許多。
今日是封後大典,群臣需得及早前往祭壇,仰觀禮成後,晚時再到裕園赴宴。
如此重要的日子,這笙歌城的大街天還未亮便有人起來清掃積雪,孟祈帶着孟梁出門時,永翌王府去往宮內的路早已經被掃清。
孟祈正欲踏上馬凳坐上去宮內的馬車,卻聽遠方馬蹄陣陣,有人大聲喚他:“師伯——”
是阿遲這小子,他不在廣聞司待着,那麽早來尋自己作甚。
阿遲氣喘籲籲下馬,将一封信遞到孟祈手中。
孟祈接過,準備去到馬車裏再看,誰知道當下阿遲就拉住了孟祈的衣擺,十分着急地說:“師父吩咐我,一定要讓看着你将這封信看過以後才可以離開。”
或許是年歲漸長,孟祈對這些小輩們倒是比以前耐心了許多,他将心展開,然後迅速掃完,看着阿遲拉着自己衣擺的手笑說:“我看完了,能放開了吧。”
怎麽看完還笑了?阿遲覺得今日的師伯有些不像從前了。
他眼睜睜看着孟祈的馬車駛離,突然又意識到什麽,趕忙朝雲府跑去。
馬車緩緩駛入宮中,将入慶門之時,孟祈突然令馬夫停下,對着孟梁說:“孟梁,剛才阿遲給我遞來消息,說是傅家已經搬離了扶夢縣,你去将鋪子給我收回來。”
孟梁猶豫半天,最後被孟祈輕斥了一聲,趕下馬車。
終于,這馬車裏只剩下孟祈一人了。
孟祈閉上眼,靠在車壁之上,心情是從未有過的放松。從前他總不能理解,為何那些笙歌城內那麽多不學無術只圖貪圖享樂的富家公子哥兒,這一瞬他有些理解了。
成天不用操心,只吃喝玩樂是真的暢快。
今日所有的笙歌權貴的車駕都在祭壇外圍停下,這裏少說圍了近千個禁軍,他們都認識孟祈,見孟祈到來自動将攔着的路讓開由着孟祈走了進去。
孟祈朝前走着,看着這帶着嚴肅而又神秘約有十人高的祭壇。祭壇頂端放着一銅鼎,過一會兒,這銅鼎裏就将燃起大火,而後新後需将這近一個月內寫于龜甲上的禱文扔進銅鼎中,以向上天乞求大衡福澤綿延,安定百年。
他眺着這祭臺之上的銅鼎,一會兒,褚臨就要牽着穿着鳳袍的宋朝月,一步步登上這祭臺,最後将龜甲扔進其中,自此,她将是大衡的皇後,與他再無瓜葛。
他凝神望遠之際,身後有一人突然攬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的模樣:“師兄,看什麽呢?”
“雲方,把你的暗針給我收回去!”
孟祈甚至都沒有看一眼,便發現了雲方的小動作。
計謀被拆穿,雲方立時慌了。
周圍全是大臣,他只得壓低聲音同自己這個師兄說:“師兄,我明明叫阿遲給你送了信來,你為何還要入宮!”
孟祈當然知道今日等着他的是什麽,他釋然一笑,望向祭臺:“雲方,我還從未見過她穿嫁衣的樣子呢。”
雲方聽罷,眼眶泛紅,站到孟祈面前,擋住他的視線:“師兄,你得活着。”
“陛下駕到——”
這高昂的聲音打斷了他們師兄弟二人的僵持,孟祈将雲方拉到自己旁邊,溫聲勸他說:“快回去站好,大典馬上開始了。”
通往祭臺的漢白玉石階上,褚臨立于左側,宋朝月被他牽着,站在其右側。
金色的龍袍,大紅色的鳳袍,看起來如此相襯。
“恭迎陛下——”群臣的聲音在的祭壇四周回蕩。
過一會兒,群臣亦将如此叩拜宋朝月。
“衆卿平身——”
“謝陛下——”
孟祈站在群臣最前方,仰頭看着祭臺之上的宋朝月。
今日她的頭上戴着一頂閃着金光的鳳冠,唇上塗了鮮紅的胭脂,身上的紅色鳳袍由金絲線從胸前到裙擺處繡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那鳳凰瞧來将欲飛出,逼真得緊。
大典開始,先有禮官唱詞,然後宋朝月将自己龜甲盡數投擲進燃着大火的銅鼎之中,最後,禮成。
“恭喜陛下,恭喜皇後娘娘——”
群臣朝賀着,孟祈卻怎麽都說不出一句恭喜。
他只是緘默地看着頂上的宋朝月,而宋朝月也同樣俯瞰着下邊。
他看不清她的眼,只是瞧見她與褚臨的手十指緊握,瞧來那般刺眼。
大典即成,從今往後宋朝月便是這大衡的皇後。她與褚臨的孩子,将成為名正言順的君主!
然這祭祀大典還只是今日的一個序幕,按着規矩,宋朝月還需得入褚氏宗廟拜見老祖宗、還有太皇太後以及太後……
忙活一天,最後才到裕園的封後晚宴。
大臣們提早便去裕園等候,孟祈一直一個人獨坐着,也沒有一個人趕上去打擾。
最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如今的神威将軍走到了孟祈身邊,他坐在了孟祈的旁邊,同他說:“沒有想到王爺今日會來。”
孟祈擡手,給宋明澤斟了一杯酒,“你阿姐成親,我怎能不來。”
這話叫宋明澤梗住,他無奈看了一眼孟祈,同他說:“還請王爺随我來,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孟祈起身,跟着宋明澤穿過水榭,來到了一個名叫金池軒的地方。
宋明澤推開金池軒的院門,孟祈跟着走了進去,再推開裏面一間屋門,孟祈看見,宋朝月就這般背對着自己,不肯轉身。
“你今日來,是想給我添晦氣的嗎?”
孟祈搖搖頭,似乎是忘了她背對着自己看不見。
“不是,按理我本應到場。”
宋朝月突然轉身,瞪大雙眼,對着孟祈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多看我一眼,褚臨便對我多生了幾分離心,你來,于你于我,有什麽好處!”
孟祈只是笑笑,一點兒都不惱。宋明澤早已經退下,在這并無其他人所在的地方,他伸手抱住宋朝月:“桑桑,這是我最後一次這般叫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