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焚
自焚
印象中的母親,浸透着溫柔包容的底色,她美麗端莊優雅,像一朵開在空谷的幽蘭,芳香卻不撲鼻,為的是等來那個懂她惜她的人。
無疑,父親就是這麽一個人。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珠聯璧合。
愛情,婚姻的濃情蜜意已經潤透了她性格裏所有的棱角。
所以,當蘇皎看到那個眼神後,她愣住了,幾乎以為認錯了人。
但是還不等她想明白一點。
母親就溫柔得撫摸她的額頭,說:“皎皎,母親能請求你陪我最後看一次鳳凰花嗎?”
鳳凰花?
那是父親親手為母親種下的一片林子。
是他們的定情樹!
她平日裏卻是不感興趣的,今天不知怎麽就點頭答應了。
或許是,她也想知道,如果不只是遠遠看着父母親在樹底下親昵,
而是跟他們中的一個,一起觀賞那片林子,
自己會不會不再感到自己處處都是局外人呢?
她于是歡快地跑到衣帽間取衣服。
“方女士,我一定要穿上最愛的戰袍,這樣才配得上那麽美的鳳凰花!”
她天真無邪地宣告。
是的,天真無邪!
和在其他人面前的怪僻不一樣,在家人面前,
她總是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
她害怕連自己的親人都把自己當作一個怪胎。
卻沒注意到,母親眼底無盡的悲傷和瘋狂。
當母親牽着她的小手漫步在鳳凰花林間,
蘇皎小小的心間哼起了悠揚的童謠。
是的,她很快樂,因為母親從不曾把她的寶貴的時間用在她身上。
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原來就是那個對愛搖尾乞憐的可憐東西。
只要他們給她一點點的糖,
她就能高興地飛起來。
忽然,母親停下了腳步,她溫柔地看着蘇皎,語氣裏帶着從未有過的誘哄,
“這是你父親送給我的定情信物,這一片的鳳凰花,一共三十棵,代表着我們相伴相守的三十年。皎皎,今天母親要送給你父親一個驚喜,以此來祭奠我們這三十年!想知道是什麽嗎?想的話就先閉上眼睛哦!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只要沒有聽到我同意,你都不可以睜開眼睛哦。”
祭奠?
母親難道是太激動用錯詞了嗎?
蘇皎在心上困惑,行動上卻非常聽話地閉上了雙眼。
然後,在黑暗中,她聞到十分刺鼻的味道,她開始不安,接着四周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而後,她越來越熱。
可是,她沒有聽到母親同意的聲音。
她不想給母親留下不乖不聽話的印象。
突然,腦海中竄出一段自己在火海中哭泣,打滾的記憶。
那種身體上皮膚上灼熱的疼痛,叫人經歷過一次,就不寒而栗。
蘇皎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那些的,整整三十棵的鳳凰樹都在燃燒,她的四周全都是火焰。
母親就站在她的面前,神情冷酷地盯着她,仿佛在審判。
這場景,讓她陡然想起古希臘三大悲劇裏的美狄亞。
想起剛剛竄入腦海的記憶,她忽然就明白了!
是報複!
因為父親意外的一次身體出軌,母親最終選擇了用最慘烈的方式——自焚,報複父親。
她不僅要像美狄亞一樣殺死自己的孩子,還要殺死她自己,最終完成對她那身體不能完全終于自己的男人的報複!
愛情,是一把雙刃劍,它能給你帶來忘情的沉溺和甜蜜,也能利刃出鞘,在你心頭狠狠紮上一刀。
果然,下一刻她神情冰冷地撥通了蘇父的手機。
“喂,卿卿。”
電話那頭的蘇父顯得有幾分睡意朦胧的沙啞,是午睡未醒。
許是那句愛稱刺激了她,蘇母的情緒陡然激烈起來,
“蘇隽秀,別叫我卿卿,你是不是背地裏也在這麽溫柔又深情地喚另一個人卿卿呢?我現在只覺得惡心!”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似乎是被妻子突如其來的癫狂驚住了,
他立即反應過來,連聲解釋,可謂是低聲下氣。
但是,方女士已經聽不下去了,她恨聲說了最後一句,
“閉嘴!我不想聽你說‘我不卿卿,誰當卿卿’的舊典了,過來鳳凰花林,看我和女兒最後一眼吧。”
方女士說完,扔了手機。
接着她轉身望着滿目的火紅,是火和花相互映照,一時竟然分不清,是花紅還是火紅,是花在燃燒,還是火。
不管了,都是命的燃燒吧!
她悲怆大笑,笑得流下長淚,忽然仰頭問蒼天,
“究竟是他誤了我!還是我誤了自己!究竟是深情誤我一生!還是我一生誤了深情!”
眼前之景與記憶重合,蘇皎立即想起事情的後續,
父親拼死沖進了火海,在面對妻子和女兒的生死選擇時,他毫不猶豫選擇了他的妻子。
這場大火落幕後,蘇皎雖然不會死,也不會因此毀了那張臉,卻會在身上留下大面積難看的燒傷。
那些燒傷像是長了眼睛,只長在衣服能遮擋住的地方,手臂小腿,雙腳都沒有。
然而往後的餘生,她都要接受自己有着一張颠倒衆生的絕美臉龐,
但是,脫下衣服,她是世上最醜陋的怪物!
一面是外面所有人看到她臉時的驚豔神情,
一面是房內她看到鏡子裏自己那醜陋身體的厭惡和崩潰。
這一刻,一切夢裏十歲前不夠清晰的細節都一瞬間湧入腦海。
她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一場有預謀的夢,那是她的前世,她的上輩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這輩子她不再病弱,但夢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佩娴!你在哪,佩娴!”
父親已經在火海外呼喚他心愛妻子的名字。
蘇皎不再猶豫,趁着母親悲痛失神,迅速朝着還沒被燒起來的地方跑去。
她一邊跑,一邊躲避着随時掉下來偷襲她的火苗,心裏卻不無自嘲地想着。
果然是愛情的結晶啊!
愛情在前,結晶在後。
就注定孩子被定義為愛情的贈品。
贈品就是贈品啊!不要以為有了愛情兩個字的加持,就顯得更為高尚了。
蘇皎想起夢裏她自己說的一句話:我是父母愛情的受害者,從不認為愛情有多高尚!
當她終于脫離危險,回首看向那烈焰熊熊的地方。
一時間,她就像在30棵鳳凰樹齊發的火光中,那沖天紅光中,看到一只鳳凰正在浴火重生。
蘇皎忍不住在心裏可惜,為什麽她不能是那只鳳凰呢?
被烈火燒盡後,打碎一切,重生回來!
不!我可以是的!
她忽然這樣告訴自己。
她知道接下來的事情發展。
她将父母雙亡,祖母也因為遭受喪子之痛變得偏執嚴酷。
而她,在剛剛經受了親人抛棄之痛和身體燒傷之恨後,要面對的,是祖母愈發強烈的控制欲。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果,最終都由病弱幼小的蘇皎品嘗。
她在祖母偏執的掌控欲下,愈發覺得難以喘息。
所以,當她遇到那個溫和謙遜的少年時,就像久旱逢甘霖,
她抓住的是人生的最後一株稻草。
卻不想,最終被稻草壓死了。
她還要繼續經歷這些非人的精神煉獄嗎?
答案是:不!!!
絕不!
父母生她一次殺她一次,也算是一命還一命。
而祖母的養育之恩已經在前世還完了。
這輩子,這條命,是她自己掙來的,她不想再屬于任何人,往後餘生,她只想屬于她自己。
這一刻,蘇皎為她自己做了一個重要且大膽的決定。
她要抛棄她的血緣,去真正自由地活一次。
以為是自己想明白一切,并且打破上輩子命運魔咒的蘇皎,絕對想不到,她現在所有的想法,所做的決定,不過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進入他們預設好的既定軌道。
所以,她一開始對腦中那些莫名其妙産生的念頭和前世夢的懷疑都是正确的。
只是,此刻的她,腦中的想法,已經悄無聲息被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同化。
因此,即使她現在信以為真的前世,都未必是真的發生過。
與此同時,遠在北國的京市。
京市第一學校初三的老師辦公室裏傳來一聲怒吼。
京市第一學校,簡稱京一,是一所完全中學,小學,初中和高中都在一個校區裏。
它毗鄰京市三所重點大學,對面就是市圖書館,過一條街就是國家研究院,學習學術氛圍十分濃厚。
能進這所學校的一般是兩種學生,一種是成績特別拔尖,但家境平平,因為學校對學生成績要求非常高。第二種就是成績不夠,金錢來湊,俗稱家裏有礦。對于一個成績不夠卻想來京一讀書的學生,學校在金錢上設的門檻很高。當然,第三種是少有的,那就是家庭條件好,同時自身優秀,屬于天生的天之驕子。
一般工薪家庭的孩子,如果不是成績過硬,想進這所學校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學校把從第二種學生家長那裏收來的錢用于了學校的基礎設施建設,藏惠于第一種所謂的寒門學生。
比如,他們會将宿舍樓修建得特別講究,一個學年象征性收取兩百住宿費,你卻能享受四人間,帶有獨立衛生間和空調。
比如,浩如煙海的校圖書館。
再比如每次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高昂的獎學金和除了國家的貧困助學金外學校自己還設立裏校貧困助學金,兩個助學金竟然可以同時申請。
甚至,還有家長為了讓孩子能夠進入這所學校,特地設立了針對績優學生的資助基金。
就算是學校的食堂,也由于有一個學校家委聯合會,而變成吃貨的天堂。
那裏的家長無不是非富即貴,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吃個舒心,自己掏腰包補貼食堂,要求三餐達到營養均衡,物美價廉且色香味俱全的标準。
甚至有一個高中入學新生的家長,因為嘗過一次食堂的飯菜後覺得不滿意,竟然把家裏請的三星米其林大廚派到學校義務幫廚,結果,他孩子在校就讀三年時間,全校師生集體增重。
對于京一的做法,社會外界褒貶不一。
有人說這是一種精英教育,也有人調侃地說,這是新式的劫富濟貧,具有新時代的游俠精神。
無論多少争議,但一提到上學,第一個跳到家長腦子裏的就是京一。
無論人們嘴上怎麽評價京一,但是如果他自己的孩子能上這所學校,他內心就是驕傲的。
今天,正是中考成績出分的日子,京一的初中部今年可謂是碩果累累。
蟬聯十年市中考狀元不說,整個市前一百的學生,超過50%是他們學校的。更別說,前50名都是就讀京一。
今年更有一大奇觀,就是他們學校出了中考雙狀元。
一個是京市經商世家,程家的孫輩,程若,這程若無論從家世,樣貌還是成績上來說,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最可喜的是,他性格謙和,溫文爾雅,是女生眼裏典型的白馬王子。
一個是家境貧寒,單親家庭長大,剛剛遭遇失恃之痛的孟雲間。
從家境來看,孟無疑輸了程一頭,但相貌上,兩人不分伯仲,同是溫和謙遜的性格,孟的長相卻多了幾分冷銳,只是他平日裏待人謙和,這份冷銳便不太引人注意。
但是若單論成績,孟平日裏要比程高上個十來分。
此次兩人并列第一,不知內情的自然傳為佳話。
但平日裏相熟的同學老師,甚至程若自己,都甚為孟雲間可惜。
因為臨考前,孟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他在大受打擊的情況下,才讓程若有了迎頭趕上的機會。
按理來說,初三教師辦公室內,此刻應該是一片歡騰聲。
好的成績,不僅是榮譽,還意味着任課老師和班主任都會拿到一筆豐厚的獎金。
然而那一聲怒吼仿佛撕破歡聲笑語的雷鳴,震得整個教學樓都顫了顫。
此時,初三一班班主任雷老師辦公桌前站的學生,正是孟雲間。
孟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仿佛方才惹得老師暴怒的話不是自己說的。
雷老師是個中等身量,胖墩墩的中年男性,頭頂中空,人稱笑面密勒,或者雷中海。
現在,他卻被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學生氣得臉紅脖子粗。
雷老師拼命壓制住自己的怒氣,試圖心平氣和地同孟雲間再聊一聊。
他在心裏默念三遍,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自以為自我催眠成功的雷老師再次開口了,“雲間啊,這個時代和八九十年代不一樣了,八九十年代,只要抓住風口,就能暴富,你們這一代,不讀書是不會有出息的。”
又是老生常談。
孟雲間笑了笑,似乎聽進去了,反問:“老師,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提到自己的大學,雷老師十分驕傲,“我可是Q大物理系博士生畢業!”
“Q大?好學校,國內前三的名牌大學,博士,這讀書讀到頂了吧。”孟雲間認可地點點頭,轉而嘆了口氣,問,“不知道老師一個月工資多少?”
雷老師聽到孟前面的誇贊尚且沾沾自喜,心想,這小子讀書雖然青出于藍,但以後在國內上大學,也不會超過Q大,B大之流,怎麽讀,頂天了也是博士。
但是以前的博士自然比現如今的值錢了。
如此一想,竟然是十分自得,不過一被問到工資,雷老師瞬間如同炸了半截的煙花突然就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