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頂撞老師

頂撞老師

一切發生的毫無征兆。

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再普通不過的一節語文課。

今天不同的是，語文老師正語激昂地講着作文，話題是親情。

這裏的親情特指父愛和母愛。

這個話題，從三年級開始寫作文，同學們就聽了無數次，寫了無數次，大家耳朵都聽出繭來了。

正好是下午第一節課，所謂春困秋乏嘛，一大半的同學都聽得昏昏欲睡。

忽然，一個聲音如同春雷滾滾在同學們耳朵邊炸開。

同學們紛紛吓得睜開眼睛，就見坐在第一排的跳級生，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字正腔圓地向語文老師提問，“老師，你都在講父愛和母愛，但是首先，我想請問什麽是愛？”

愛？

大家都被這個字問住了，困惑起來。

語文老師也在心裏打了個問號，嘴上卻十分熟稔地開口，“愛是成全，是奉獻，就像我們的父母對我們一樣，所謂父愛如山，母愛如水，就是對父母親愛子女最真實的寫照，李商隐有句詩說得很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講得就是愛，奉獻。”

語文老師講完，她自己都要忍不住為自己的博學機智股掌了。

同學們聽到又是這老一套，頓時失去了興趣。

這時，一個響亮鮮明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我反對！”

同學們瞬間瞌睡都醒了，睜大眼睛看着這個膽大包天的轉學生。

只聽轉學生淡定從容地站在離講臺最近的第一排，淡然開口，繼續說：“如果愛是成全，是奉獻，那請老師解釋一下古希臘神話裏美狄亞的悲劇是怎麽發生的！”

古希臘神話？

美狄亞又是誰？

似乎知道有些人沒看過這個故事，孟冉卿立即開始簡單講述起來，“在古希臘神話中，美狄亞遭到丈夫的背叛，她選擇毒殺了丈夫出軌的情人和自己與丈夫生的兩個兒子。如果愛是成全，是奉獻，美狄亞為什麽會這麽做？”

語文老師當然聽過也看過這個故事，但是，這一刻，她竟然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為什麽？

有些沒聽過這個故事的同學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這時，孟冉卿才說：“所以，我認為，愛是獨占，是控制，是得不到就毀掉，甚至自相殘殺，反目成仇，玉石俱焚。”

當她冷靜地說完這段話的時候，仿佛再次置身那場燒盡她父母愛情的大火中，再次回到前世那一個個被趙女士二十四小時掌控的日子裏。

老師和同學們都被她這番言論震驚地失語了。

語文老師很想找出例子反駁，但是，她不知道怎麽回事，那麽多的實例在腦子裏打轉，但是，偏偏一個都講不出來。

她看着下面的一個個十幾歲的孩子，由一開始的不敢相信，到漸漸接受，最後熱烈地拍掌。甚至有些同學都站起來叫好。

語文老師的脾氣瞬間竄上來了，大喊一聲：“語文課代表和班長看管好班級的紀律，孟冉卿同學，你跟我過來！”

孟冉卿就在一衆同學的起哄聲中，跟着語文老師走出了教室。

坐在辦公室裏，語文老師怒氣沖沖地發問：“孟同學，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智商高，就可以藐視老師？”

“我沒有。”

語文老師冷笑，“你沒有？你沒有剛剛在做什麽？”

“舉手提問和發表自己的觀點。”

想起她确實舉手了，自己看着作文課死氣沉沉的，一開始還有些歡喜，誰知道，這就是給她搗亂來。

想到這，語文老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拍桌子，說：“你就是仗着你聰明！就以為可以在學校為非作歹！”

這時，下課鈴聲響了，于老師走了進來，看到這陣仗，驚訝地問：“又怎麽了？”

語文老師的怒氣好像有了出口，就把課堂上的事和她剛剛說的話都複述了一遍，問：“你覺得她是不是故意搗亂？”

于老師斟酌一番言辭，說：“看上去，好像只是發表自己的觀點。”

見語文老師圓眼一瞪，他立馬改口，說：“不過，要是我，肯定氣炸了。”

又轉頭虎着臉問孟冉卿，“說吧，是不是像語文老師說得那樣，自以為智商高，就開始挑釁老師了？”

孟冉卿不為所動，仍然冷靜的開口，說：“首先，我很慶幸你們能看到一個事實，就是我智商很高，但是，對于你們認為我因此藐視或者挑釁老師的觀點，我不認同，并且堅持駁回。”

語文老師瞬間氣得肌肉抽搐，手指顫抖，說：“你聽聽，你聽聽她這話說的。于老師，你說吧，怎麽處理？”

于老師也左右為難，想了想試探地開口，“寫檢查？”

見語文老師一拍桌子，一副馬上撂挑子不幹的表情，立馬改口，“還要讓她下周一升旗儀式上當衆念檢讨，當衆道歉。”

語文老師這才滿意地收起怒容，說：“這孩子就交給你搞定了，我是已經被氣飽了。”

說着出了辦公室。

于老師把孟冉卿叫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耐心勸導起來，“孟同學，我知道你和其他同學的想法，性格都不太一樣，但是，學校，班級是一個群體，在群體裏，我們不好太過突兀。不然，很難生存下去。鋒芒畢露不是件好事。這次，你就寫個檢查在全校念一念，給語文老師道個歉，這件事就過去了，好吧。”

孟冉卿冷冷地聽着于老師說完，堅定地說：“我沒錯，我不寫檢查，也不需要道歉。”

聽了這話，于老師也火氣上來了，就說：“這件事如果鬧大了，最後吃虧的還是你。你怎麽油鹽不進呢？”

孟冉卿不說話，但是也堅決不答應。

接下來，無論于老師說什麽，怎麽勸，她都是堅決不聽，不說，不答應。

最後逼得沒辦法，只能把她哥哥叫過來。

孟雲間一看這情況，馬上保證，“老師，你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我會做通她的思想工作。”

孟冉卿跟着孟雲間出了辦公室，神色冷淡。

兩人就在操場上散了一會步，孟雲間就拉她坐在了橡膠跑道邊上的臺階上。

“說吧，你怎麽想的？”

“不寫，不道歉，不檢讨。”

孟雲間見她神色冰冷，就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是這件事背後，你心裏的事情。”

孟冉卿茫然擡頭，她不明白，她心裏有事情嗎？

“冉冉，你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今天你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表達自己截然不同的觀點，一定是心迫使你這麽做。”

孟冉卿還是沒有聽明白，可是，她的眼圈忽然紅了，眼淚就成串地往下掉。

她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懂，不認同，不明白，很困惑。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在充滿愛的氛圍下長大的孩子，所以，教科書上才可以那麽大張旗鼓地歌頌母愛和父愛的偉大，老師才能那麽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講述着父母之愛子，同學們才能那麽淡定地聽着老師在講臺上去講這些，然後，寫在作文裏。”

“我呢，我沒體會過，什麽父愛，母愛。我的父母那麽相愛，愛到眼裏只有彼此，而我，不過是他們愛情的意外，”

“美其名曰愛情的結晶，但是，愛情在前，結晶在後，就注定孩子被定義為愛情的贈品，贈品就是贈品啊，不要以為有了愛情兩個字，就更高尚。”

“所以，當他們的感情破裂，我的母親，可以完全無視我作為一個獨立人擁有的生命權，僅僅是為了報複她的丈夫背叛他們的愛情，就帶着我一起自焚。”

“我的父親，在生死面前，在孩子和妻子中只能選一個的時候，他沒有猶豫，甚至沒有看我一眼，選擇了他的妻子。”

她說到這裏，仰頭看着孟雲間，說：“所以，哥哥，我只是父母愛情的受害者，從不認為那所謂的愛情，父愛，母愛有多高尚。”

孟雲間掏出紙巾，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而後心疼地看着她，說：“不是大家都生活得多麽幸福，而是恰好，生活給予大家的傷痛往往是看不見的暗傷，所以，他們都選擇不表達，因為，無話可說，無從申訴。”

他用溫柔，鼓勵地眼神看着她，說：“冉冉，你可以，你可以替大家表達出來。”

“怎麽表達？”

孟冉卿不解，她都要寫檢讨了，還怎麽替被人表達？

孟雲間笑了，說：“機會已經落到你手上了，就看你要不要抓住它。”

孟冉卿愣愣一想，忽然就明白了。

兩人達成一致，相視而笑。

這時，孟雲間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說：“走，我們去吃飯。”

周一，一聽到廣播，各班就有序來到大操場上集合。

小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烏泱泱地站滿了大操場。

在激昂的國歌聲中，鮮紅的五星紅旗冉冉升起。而後，就是其他其他環節了。

孟冉卿提前被通知到，在文明班級的旗子頒完後，主持人就會叫她上去念檢讨。

但是，就在文明班級的旗子發到尾聲的時候，突然，校長陪同着幾個領導模樣的人走進了學校，他們就站在操場邊上看着京一的初一升旗活動。

主持人再次上臺，念的卻是“有請副校長致詞”。

直接把孟冉卿的檢讨部分删除了。

孟冉卿愣了愣，看着手上傾注她心血的“檢讨”，直接忽略班主任警示的眼神和同學們錯愕的表情，

快步走到最前面的空地上，直接拿過主持人要遞給副校長的話筒，開口說：“抱歉，我不知道是流程有誤還是主持人出了什麽問題搞錯了，我被通知到的就是現在上臺做檢讨，所以，接下來應該是是我的時間。”

她轉頭向表情驚愕的副校長歉意地點了下頭，說：“麻煩您移步，我幾分鐘就好。”

在全體師生一片不明所以的靜谧中，她開始了自己的“檢讨”。

“我是六年級甲班的同學，孟冉卿，今天我要耽誤大家幾分鐘時間做一個自我檢讨。”

“事情是這樣的，語文課上，老師又在老生常談父愛和母愛的話題，我提問，什麽是愛。老師說，愛是成全，是奉獻，比如父愛如山，母愛如水，再比如，李商隐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我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觀點，我認為愛是獨占，是控制，是得不到就毀掉，甚至自相殘殺，反目成仇，玉石俱焚。”

說到這裏，孟冉卿停了下，因為同學們被她反叛常識的觀點驚到，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畢竟正常人都不會這麽認為。畢竟它全然不符合我們正統觀念。

即使看出所有人的質疑，不認同和震撼，孟冉卿仍然能在這群人中找到一個認同和鼓勵的視線，她繼續旁若無人的講了下去。

“在古希臘悲劇中有一個叫美狄亞的女人，她遭遇了丈夫愛情的背叛，她沒有成全，她選擇毒死那個女人，并且親手殺死自己和丈夫的兩個兒子。聽了這個故事，各位同學們，你們還認為，愛是成全，是奉獻嗎？”

下面的同學除了六年級甲班，都是第一次接觸這個故事，都覺得太過聳人聽聞了，一部分同學已經開始議論紛紛，跟随議論而來的是打破常規的思考。

孟冉卿忽略下面嘈雜的議論，繼續冷靜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老師第二句話說的是，父愛如山，母愛如水。為什麽要告訴我母愛如水，父愛如山，我不同意！”

“因為母愛如水的教授，讓我們都在心中産生了一個溫柔似水的母親形象，然而現實中的媽媽多種多樣，有不同樣貌，不同性格的，因為母愛如水的教導，否定了母親的多樣性，也讓沒有一個溫柔媽媽的孩子，不以自己的母親為榮，反以為恥。所以，‘母愛如水’四個字，是誤導，是阻礙，它誤導，阻礙了我們更真實的體會母愛。”

這段話，讓同學們想起自己的媽媽，她真的像書本上描述的那樣，溫柔，善良而且無微不至嗎？當然有同學很慶幸地發現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但是大多數人都開始發現自己的媽媽和教科書上描繪的如水模樣截然不同。

她可能是唠叨的，喋喋不休的，被生活的重壓壓得缺乏耐心，甚至市儈，愛占小便宜，對子女生活的照顧也沒那麽多時間和精力。

也可能是精明強幹，女強人型的。

還可能就是個大喊大叫，動不動就一巴掌拍過來的母老虎。

在大家若有所思的神情中，孟冉卿繼續她的觀點陳述。

“所謂的父愛如山，其實是對華國傳統男性，缺乏表達能力和溝通能力的美化，因為這個社會本質上來說是男權社會，男性不好意思承認，也無法正視自己的無能，就在親子關系中，用父愛如山來美化修飾自己。”

“其實愛的本質就是一種表達，無論怎麽隐藏，它都會體現在動作，習慣，表情等小事上，如果不表達，很可能就是沒有，況且，我們都是普通人，一生又有多少波瀾壯闊，起伏跌宕，如果父愛需要我們在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上幡然領悟，那結果可能是我們一輩子都體會不到。”

“所以，在我這裏，愛不表達，就是不愛！”

同學們想起家裏那個永遠工作很忙，寧願對着手機電視也不願轉身給他們一個眼神和問候的父親，當然大家作為孩子，都能理解父母承擔家庭經濟重擔的辛苦，

但他們作為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最需要的就是父母，畢竟對一個孩子來說，爸爸媽媽就是他們的全部，不過這個全部似乎總是很忙，特別是爸爸。他們永遠有特別正當的理由缺席孩子的成長，而且大家都很理解這種缺席。

令他們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事先沒做好準備，又為什麽要把孩子生下來。難道僅僅是為了完成繁衍後代的責任？還是孩子不過是他們社會生活的一個門面裝點。畢竟大家都這麽幹，他們不這麽幹，似乎有點不正常。

又或者說家裏真的有皇位要繼承？

但是這個社會上大部分的孩子能繼承的不過是父母的貧窮和庸碌。

“小學的同學們，你們是不是聽過或者正在聽‘父愛如山，母愛如水’的論調？”

孟冉卿忽然停下來看向小學部那邊，詢問起來，三年級以上的同學都大聲回應她：是！

她又轉向中學的同學，問：“初高中的同學們，你們是不是聽了多年這個論點？”

她得到的回應仍然是高喊的一個“是”。

孟冉卿這才接着說：“從小學到高中，九年的時間裏，老師将這個關于父愛和母愛的觀點奉為圭臬，不斷沖刷着我們的腦子，卻忘了父愛，母愛是一個宏大的，活生生，真實，具體而微，時刻變化的命題。是不可以用一句話簡單概括的。”

“因為這句話，阻礙了同學們真正地思考父愛和母愛。我們的語文老師總批評我們寫作文沒有真情實感，可是，我們的老師都在阻止我們接觸真正的父母，我們又哪來的真情實感？”

“當我在作文裏很誠實地寫道：‘我的父母相愛，但我在他們的愛情裏受害。父親身體出軌，母親就想帶着我自焚，然後，他們在烈火拉扯，糾纏，厮打中死去，而被遺忘的我，艱難孤獨的求生，最後，我活下來了。靠着自己的努力存活下來的我，喜不自禁，我感謝那場大火，因為我的父母生我一次殺我一次，我終于不欠他們，從此，我只屬于我自己。’”

聽到孟冉卿自己的故事，很多同學都莫名流下淚，他們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哭，就是好像被戳中身體裏某處暗傷。

畢竟現實中的父母不一定相愛，但是，他們經常沉浸在彼此的拉扯，糾纏和厮打中，把孩子遺忘，然後，孩子只能選擇自救。

“這就是真人真事真感情。可是，語文老師說，要我表達正能量。由此，我見證了真情實感在作文中被殺滅的全過程。也明白了一個學校是怎麽不讓學生說真話，所以，我們只能在作文裏編，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老師們總在要求我們誠實，可他們需要的是利于他們的誠實。所以，大人們要的永遠不是真正誠實的孩子，而是一個審時度勢的孩子。”

“但是誠實就是誠實，審時度勢就是審時度勢，孩子就是孩子，大人就是大人。又不是在種雜交水稻，怎麽可能既要又要呢？”

孟冉卿一個不經意的冷笑話，把下面的聽衆都逗笑了。孟冉卿就在這片含淚的笑聲中結束了自己的與其說是檢讨，不如說是演講的演講。

“最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所講的只是一種客觀事實，如果人類一定要聯想到愛，無私，奉獻，你們可以提前和蠟燭，春蠶溝通一下，聽聽它們的觀點，否則人類就不是在發揮自己的想象，而是不尊重，不能平視其他物種。”

“最後的最後，我為那天自己的态度道歉，但我始終不認為我的觀點有什麽問題，至少目前是。如果有一天，我改變看法，我依然捍衛今天自己表達觀點的權力。我今天的道歉出于維護老師大家長式的可憐自尊心，不出于內心真誠的歉意。”

“同時，我講這些，并沒有批評或者挑戰衆位老師權威的意思，只是作為一個低位者向高位者的申訴。以上，感謝聆聽。”

孟冉卿話音落下，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