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市井

第4章 市井

鳴賢,雁國人,二十九歲,人生前二十年可說是春風得意,在衆多人的羨慕與稱贊中長大,生活色彩斑斓,但之後的日子色彩黯淡,活得窩囊很多,再也找不到原本意氣風發的感覺。

鳴賢正就讀于雁國的最高學府大學,三年前認識了從巧國來的留學生樂俊,樂俊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當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大學,雖然大學有第一名考上大學的人都畢不了業的奇怪的傳聞,但是以樂俊現在的成績,這種傳聞應止于傳聞。

樂俊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巧國難民,雖然樂俊到大學時,塙王還沒有駕崩,但因時間相差不遠,很多人都會把樂俊當成是塙王駕崩後湧入雁國的難民。

可是鳴賢知道,樂俊貌似也有一些門道,如沒有少學推薦的情況下,直接參加大學入學考試,這種待遇本國人也很難遇到;又比如接他母親到雁國,而且居然可以拿到靖州的戶籍,難民在雁國的待遇比其他國家都不錯,可是要拿到戶籍卻是很難,更別提是臺甫領地的靖州。

鳴賢還記得樂俊兩年前去柳國時,還向某人借了騎獸。同一年,也有一位超漂亮的美人來找過樂俊,着實讓鳴賢羨慕了不少。偶爾,也會有一個叫陽子的男裝女孩來見樂俊,鳴賢大叫樂俊女人運太好。

鳴賢去年通過樂俊認識了一個叫六太的男孩,十三歲左右,有白皙的皮膚和漂亮的紫眸,喜歡用各種各樣的布包着頭,喜歡到處跑,以固定的頻率找樂俊玩——通常是偷偷跑進大學的,雖然鳴賢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六太說他住關弓,卻沒有告訴自己家的具體位置,鳴賢只知道六太出身不錯。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六太說他請客,結果居然沒帶錢,最後還是由鳴賢掏自己半個月的生活費來付那頓豪華一餐的錢,那天原本是想去買一些紙張和書,最終被拖累得什麽都沒買成。後來,六太說給他還錢,雖然鳴賢鄭重地拒絕了,六太還是扔給他一袋子的錢,大概是鳴賢付的兩倍以上。鳴賢原來只收了自己付的那一部分,被六太笑嘻嘻地堵住了嘴。

“誰知道以後我還會不會忘帶錢呢。”

鳴賢只能無語地收起錢。

說實話,認識了六太之後,鳴賢總算知道了人生還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享受。鳴賢從小開始讀書,因為家裏比較富裕,因此比其他讀書人過得好,過得精彩,卻遠比不上六太生活的精彩度。六太一個小小的孩子,好奇心很旺盛,行動力很強,幾乎看不到他安靜地呆一個時辰(睡覺除外)。

六太對關弓很熟。有時候不想一個人下館子時,會叫上鳴賢和樂俊(有時候只有樂俊一個,鳴賢感到有些寂寞)到一些不是很貴,味道卻很棒的食館請東西吃。根據鳴賢的經驗,這種時候鳴賢要帶厚厚的錢包以防萬一。六太說家裏人管得太嚴,不能每次都帶錢出來。鳴賢忍不住可憐六太的家人,六太看起來也不怎麽學東西或者幹活,卻挺能花錢,還一天到晚到處跑來跑去,有這樣一個孩子,家人也無法對他的荷包管得松吧。

這天,六太又找他們一起出去,說關弓來了朱旌,一起去看。碰巧鳴賢也近五年沒看過朱旌的表演,也來了興致,拉着不是很情願的樂俊到關弓街上。

六太今天穿了比較瘦的淡紫色長褲,顯得腿很細長,上身穿長至膝蓋的淡藍色袍子,對襟束腰,人比平時看起來嬌小。六太心情不錯,哼着鳴賢不熟悉的調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頭,像是期待朱旌演出的普通小孩子。

可是下一瞬間,鳴賢看到六太停下腳步,黑着臉瞪着某處。

“……所以說,我真的只是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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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無奈地笑。

店裏的夥計生氣地指着男人憤怒地大喊,“就是你!上次也這麽說!怎麽?想假扮有錢人家來騙吃騙喝嗎?沒門!”

“哎呀,真是頭疼啊,我家裏有錢,真的,最近出門都忘記帶而已。”

“不要瞎掰了,那你說,你家在哪裏?”

“……唔。”男人懊惱地閉上嘴。

“這個混賬騙子!”其他夥計也走出來罵那個男人。

“好吧,我把我的劍抵押在這裏行不?”

“誰想要那種破劍?”

男人皺眉,對夥計的言論不是很喜歡的樣子,“即使是破劍,也是冬器,也很值錢的。”

“我怎麽知道這是不是冬器?”

夥計很懷疑地看男人樸素的衣物,“我可不敢相信你。”

男人苦笑,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六太別過頭,面無表情地開始念咒,鳴賢走近之後才聽清他在說什麽。

“……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六太,你認識那個人?”鳴賢問。

“我不認識!”六太大叫一聲,凜然地背對那邊走開。

“這……不太好吧。”樂俊追上六太,拉住六太的袖子。

“出來不帶錢是那個笨蛋的事,不關我事,不關我事。”六太自我催眠似的重複。

鳴賢現在可以完全肯定,六太認識那個男人。

“六太,那是你朋友?”

“我說我不認識他!”六太再次強調,聲音又飙高。

這次很多人回頭看他們,鳴賢尴尬地笑笑,擡頭發現那邊的男人也注意到這裏,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六太的背影。

樂俊在旁邊無奈的嘆氣,向男人作揖,男人點點頭,異常溫柔地大聲叫。

“六——太。”

六太身體一僵,用快要飙淚的表情堵住耳朵大喊,“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不要來找我!!”

這下,店裏的夥計也看出六太他們和男人是認識的,立馬有一個人向他們走過來。

“你們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六太搖頭,拒絕轉身,像一個耍任性的小孩。

樂俊走上去,問那個夥計,“恩……俺們認識。請問……那位都欠了多少?”

夥計一看到樂俊像是要替男人付賬,臉色一下子緩了不少,也收起強悍的态度,算是和顏悅色地回答。

“這次……加上上次的,大概要九兩左右。”

九兩……鳴賢目瞪口呆,這又是一個會花錢的主,通常一名小官吏在雁國一個月的收入大概為十兩左右,兩頓飯就搭進近小官吏一個月的收入,難怪人家店的夥計不放他走。

樂俊也傻眼了,上次六太差點吃霸王餐也沒花這麽多錢,作為一個巧國的留學生,樂俊沒有能力一下子支付這麽一大筆錢。鳴賢在旁邊也查看自己的錢包,最近新添了一些衣物,沒剩多少錢。

慘了……

夥計的臉色開始沉下去,這時男人邁着悠閑的步子走過來,完全看不出被催帳的慌張樣子,鳴賢看到六太明明看不到男人走來卻還是覺察到似的縮起來的樣子。六太慢慢地回頭,剛好對上男人的眼睛,不甘地瞪他一眼,男人毫不在意,笑着伸出手。

“六太,錢。我知道今天豬突給你發了錢。”

“那是給我的,不是給你的!”六太氣憤地嘟囔。

男人毫不在意,繼續笑着盯六太,六太在那目光下堅持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從懷裏掏出錢包,給男人扔過去。

“敗家子。”

男人拿到錢包,笑得爽朗,拿出兩枚銀幣給夥計,一枚銀幣值五兩,“剩下的一兩是小費。”

夥計的臉色立刻多雲轉晴,笑着鞠躬,“多謝客官,歡迎下次光臨。”

在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慢慢散開。

六太撅着嘴巴,腳不停地踢男人的小腿。

“明明是我的錢……我的錢……好不容易拿到的。”

“喂喂,會痛的。”男人閃開六太持續性的攻擊,“錢我加倍還你可以了吧?”

“真的?”六太擡頭,聲音放緩了很多,臉繼續板着。

“真的,真的,如果實在不行,給你當一次誘餌,行不?”

“好,成交!”

六太開心地跳起來,拍了一下男人的胸膛,轉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

心情轉換快得鳴賢都沒有回過神來。

六太回頭對風漢說。

“我們要去看朱旌,你要不要一起過去?”

于是,三個人變成了四個人。

鳴賢偷偷地瞄身旁的男人。男人叫風漢,據說和六太是家人,至于什麽關系,兩個人都沒有說,鳴賢問了兩人也會意味深長地對視一會兒,不給予任何回答。

風漢身穿棉布織成的深褐色裋褐,黑色的腰帶邊挂着那柄差點被抵押的劍,頭發簡單地盤成發髻,注意到鳴賢的目光,回一個笑容。

風漢長得挺高大,卻不會給人很壯的感覺,簡樸的裋褐包裹好好鍛煉過的身體,打扮和身材很像是做仗身的人,可是如果說是仗身,風漢未免太過散漫,花錢不吝啬的樣子也好,說佩劍是冬器的樣子也好,鳴賢無法把風漢當做普通的仗身一類的人物。

鳴賢猜風漢大概在25、6歲左右,比自己年輕一些,不過鳴賢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倒是不覺得站在風漢旁會顯老。鳴賢讀書多年,在大學接觸的都是讀書人,難得遇到了同年齡的武人(鳴賢猜),卻讓鳴賢不太能應付,風漢散發的男人氣勢太強烈,鳴賢有不自覺地矮了一截的錯覺。

六太和樂俊在前方走,鳴賢在後面跟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風漢聊天。出乎意外,風漢人很有禮,沒有通常練武之人的浮躁,雖然散漫,但說話不漏水,也很能調侃引領話題,等鳴賢覺察到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的情況透漏得差不多了。

走到朱旌的帳篷前,六太和樂俊停住腳步,六太氣沖沖地趕回來,抓住風漢的衣襟。

“我的錢包你還沒還我。”

“你的就是我的,乖。”風漢敷衍地摸摸六太的頭,六太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踩了風漢一腳,風漢英俊的臉不禁變得猙獰。

鳴賢新奇地看難得被惹毛的六太,以往和鳴賢樂俊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六太帶領氣氛,比起被惹火,六太更擅長欺負其他人。而風漢,可以靠短短幾句,讓六太暴跳如雷。

“少爺,您力氣還真大呀。”風漢苦笑。

六太眨眨眼睛,“真的有那麽痛嗎?”

聲音不自覺地帶上關心,風漢伸出手,輕輕地敲六太的額頭一下,六太整個人一縮。

“算了,被你欺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六太有些內疚地低頭,鳴賢卻眼尖地沒有錯過風漢嘴角的一抹奸笑。

一物降一物啊,鳴賢默默地感嘆。

最後風漢掏六太的錢包,買了四個人的票(最好的位置),率先坐了下去。六太屁颠屁颠地跟着跑過去,坐在風漢旁。樂俊在風漢旁邊落座,鳴賢也只好坐在樂俊的另一邊。

到現在,鳴賢可以很确定,六太和風漢的關系,遠比和他們的好,雖然六太對風漢說話兇巴巴的,可人還是會追着風漢跑。

他們來得比較早,離開演還有一段時間,六太盤腿坐着,雙眼滴露滴露轉過去,看到帳篷裏有賣零食的,眼睛立刻發光,緊緊地拽住風漢的衣袖,滿懷希望地盯着他。風漢寵溺地笑笑,捏一下六太軟軟的臉頰,沒等六太反應,迅速叫朱旌過來,向他買了一些零食。

六太沒有計較風漢捏他的臉頰,高興地咬着糖葫蘆,眼睛眯成月牙,模樣很是可愛。

風漢饒有興致地看六太吃東西,問旁邊的樂俊和鳴賢,“你們也要嗎?”

樂俊和鳴賢連忙謝絕。

等待的時間內,鳴賢和樂俊聊最近剛來的老師。風漢和六太也細聲細語地說些東西。

“……你這次這是什麽打扮?”

“……帥氣的……仗身……”

“……惡心……”

沒過多久,人也差不多滿了。

朱旌這次演的是戴國的故事。

講戴國泰麒的卵果飄到異世蓬萊,在演十年後十歲的泰麒回到蓬山,再歌唱黑麒的不平凡,演接受天啓,拜将軍為王。泰麒現在怎麽樣了,朱旌倒是沒講。

這些故事,鳴賢早已曉得,但看人家繪聲繪色地描述,與看文字公式化的表達,還是有微妙的差別。

進入大學的學生們,是以當上國府的官員為目标的,在雁國更是如此,國府的文官有八成至九成是大學出身。在國府工作,也意味着和普通的平民百姓處于不同的世界,國府工作者,踏進了他們的王和臺甫為他們準備的另外一個世界。

鳴賢小的時候,就被父親教育以後要當官吏,因此格外憧憬治世五百年的延王和延麒,他們将是他以後要輔佐的對象,年少氣盛的鳴賢如是想。

到大學後,很多菱角都被磨損,認清很多現實,也知道不是只要進入國府就可以直接見到王和臺甫,在仕途的遙遠路途中,王和麒麟在另一頭。而他一直引以為傲的雁國其實也有很多弊端,使鳴賢無法再盲目地仰慕王和麒麟。

作為雁國人出生,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有富饒的國家作後盾,良好的福利設施和豐富的娛樂活動,都讓其他國家的人羨慕不已。這也造成雁國人民對王和麒麟絕對性的忠誠。鳴賢曾經看過從慶國來的難民絕望地說,為什麽天給慶國那麽多沒用的女王,進而開始指責連續兩次都選女王的現任景臺甫。

這些,對雁國人來說都是很稀奇的一件事,雁國民風開放,但很少會有人咒罵王和麒麟。可是縱觀十二國,單單雁周圍的國家,都動亂不斷。

幾年前,泰麒從蓬萊回來的時候,鳴賢已經在大學,因此對當時的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泰麒是稀罕的黑麒麟,普通的百姓不知道這個消息,可在雁國大學,人人皆知。新登基的泰王是将軍,在民衆有很高的聲望,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但戴國很快就崩塌了。

鳴賢有些惆悵,也許現在,有一些戴國人民也會像那名慶國人一樣悲泣,哭問上天,為什麽他們的王和麒麟不可靠。

生在雁國,實在是太好了,明知道是很自私的想法,鳴賢還是會這麽想,這是上天給予的福分,這是他們的王為他們創造的幸福。

“接下來你們去哪?”風漢抱着胸,問樂俊和鳴賢,這句話以前都是六太說的,現在六太倒是沒有開口,默認風漢主導。

“沒有特別想去的,就想溜達溜達。”

“哦……”風漢促狹地眯起眼睛,“要不要去開開眼……诶喲!”

六太狠狠地踢了風漢的腿,打斷他的話。

“你們不用理這個笨蛋,要不要去城外看看?”

“關弓城外?”

樂俊和鳴賢交換了眼神,決定拒絕。

“最近新來的教師布置了很多功課,所以……”

“新來的老師?”風漢感興趣地問。

“是,”樂俊回答,像對待六太一樣,他對風漢也很恭敬,“春官府派了一名官吏給俺們講東西。”

“啊啊,這個呀。”風漢了解似的點點頭。

“那不再打擾你們用功,反正你們也是被這小子硬拉過來陪他玩的吧。”

風漢拍拍六太的肩膀,六太有些委屈地撅嘴。

和他們兩個道別之後,風漢轉身離開。

六太再磨蹭一會兒,張開雙手,孩子氣地向風漢跑過去,風漢回頭,寵溺地一笑,攬住六太的肩膀,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遠。

鳴賢歪着頭想,也許六太是某富商家的少爺,驕傲、任性,但應該是被寵着長大,所以養成了那麽率直的個性,而且本性純良,雖然有時候做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可從來沒有真正害過其他人,最為大家少爺,六太還是很随性的,喜歡穿短袍,随地盤腿而坐,會露出很親切的笑容。風漢……鳴賢先把他定位為六太家的仗身,看風漢挺聽六太的話,身穿的衣服比六太低一檔,加上精壯的身材,恩,是挺完美的仗身。

可這個仗身也對自家少爺太放肆了吧,六太貌似被他吃得死死的,鳴賢開始亂想,想起以前一個同學講以前遇見過的一個故事,大概是說一家小姐愛上了自家的仗身,而仗身利用小姐的感情,騙取很多錢財之後逃之夭夭。

風漢不太像是普通木讷、憨厚的仗身,雖然很爽快,可城府也很深的,該不會也是一個負心漢?讓少爺對自己很信任,之後做壞事之類的。

鳴賢戳戳樂俊,忍不住問。

“那個風漢到底是什麽人啊?”

“恩……他也是俺的朋友,六太之前認識的。”

“不會吧……”

“以前他也常常跟六太一起到大學找俺的,這一年比較忙,沒怎麽過來。”

“咦咦……”

鳴賢回想起六太用手撐住窗臺,輕巧地翻窗而入的樣子,腦海中浮現出高大的風漢也像六太一樣……

狂汗。

……會卡住的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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