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豪宅內,一大家子坐在餐桌前翹首以待,不同于往常仆從端着食物穿梭于後廚與餐廳內,他們面前只擺着餐具,仆從也各司其職按照吩咐沒有準備早餐。
其中一個長相貴氣的年輕男子等急了,看了眼腕表後轉頭看向一旁的老人道:“爸,你說這次要吃比上次那個饅頭還好吃的早茶?”
老人神情淡定地喝了一盞茶,不鹹不淡地瞥了對面着急的兒子一眼,“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麽經不住事。
那饅頭店老板親口告訴我對門的早茶将他家饅頭比了下去,我當時去的時候店裏确實沒有一個人生意慘淡,老頭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坐在男人左側一位畫着精致淡妝、姿容優雅高貴的女子忙着打圓場,“是啊,既然爸說那早茶比饅頭還好吃,那準不會錯。”
就連一個被喂得胖墩墩、一看就是福窩裏長大的五六歲小童都點頭,“爺爺從來不會騙我!上次的饅頭好香好甜,這次爺爺派人去買的早茶說是比饅頭更好吃,我都等不及了。”
穿着西裝打領帶的男人笑笑,“我那不是等着急了嘛,公司還有合同沒簽,如果不是爸說還有比饅頭更好吃的早茶我一早就去公司了,不過等了許久,管家怎麽還沒把早茶帶回來。”
“好東西都是要等一等的,不急。”
男人想起他第一次吃到饅頭的情形,那是前不久的早晨,他正從旋轉的紅木樓梯一路緩緩走一邊整理袖口,華麗的水晶燈飾照得整個金碧輝煌,流影璀璨。
樓下兒子倒是難得起了個大早,穿好衣服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分明是看電視眼睛卻飄忽不定,小短腿悠悠輕晃着。
正巧別墅大門打開,父親晨練回來,兒子聽到開門的動靜立馬邁着小短腿興沖沖上前迎接,抱着爺爺的腿就不讓走。
探頭看去見到本該帶回的精美茶點變成了一兜子饅頭,甚至因為路途略遠變冷一些,嘴一扁頓時哭了起來。
他聽到兒子哭鬧走去,見到父親正在哄失落的孫兒。
“乖孫,那家茶樓沒開門,爺爺只好買了這個。但爺爺保證,這饅頭也很好吃的,爺爺路上嘗了一個,孫兒你吃一口就知道好吃了。”
兒子粉嫩的小臉上挂着一串晶瑩淚珠,“我不信!饅頭怎麽會好吃,我要同學說的那種漂亮又好吃的茶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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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兒子還在哭鬧不止,男人眉皺了皺。
“爺爺辛苦給你帶早餐,他買什麽你就吃什麽,不準挑三揀四……”,上前正要教訓不聽話的兒子,卻聞到一股奇異的馨香,仿佛能激發人心底最食物最純樸的渴望。
很奇怪,他分明不餓,現在卻覺出幾分饑餓感,不覺咽了一口唾沫開口說:“爸,你買的饅頭給我一個嘗嘗吧。”
“有點冷了,要不讓廚房熱熱再吃。”
“不用,我現在就想嘗嘗。”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一個白胖的大饅頭遞到面前,男人趕緊接過,他很想保持形象別站在別墅門口就這麽捧着個饅頭啃。
但鼻尖若有若無萦繞的馨香一直在誘惑他,迫使他将饅頭塞到嘴裏好好貪餮一番,但內心深處知道這絕對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便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面前的場景退散,光怪陸離間他好似置身一灰撲撲的街頭,天黑沉黑沉的,幾只落單的烏鴉在枯瘦枝頭伸長脖子扯着嗓子粗粝哀叫。
周圍居民小區牆壁坍圮、垃圾堆積污水橫流,不遠處工地不時傳來機器運轉的“轟轟”聲,而就是這般的場景,他竟不自覺紅了眼。
艱難拔步向着拐角一處居民樓而去,那是一個藏在居民樓內的半成形馄饨面小攤,半邊破舊的塑料棚子硬生生從二層頂扯出來搭成一個小涼棚。
地上散着幾張塑料凳子用得久了都有些褪色,擺着的桌子也高低不平,桌面缺了個角露出內裏的咖色的硬紙皮。
他不敢相信地上前,踩着幾顆地面的石子,硬硬的咯着皮鞋底,直到站在馄饨攤的前一刻他心中都是忐忑的。
透過半敞的臺子看到他們家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廚房,隔着熱湯飄散的煙氣,小廚房內站着位清秀的女子正在低頭熬骨湯。
她穿着件橙黃色的絨毛衫、套着圍裙、手上戴着老式袖套,頭頂暖黃色的燈徐徐打在身上,蒙着層溫柔的母韻光輝。
聞到有客人來的動靜,女子擡頭問:“客人,要吃什麽?”
男人鼻子一抽夾雜着哽咽,“老板娘,來份大碗馄饨。”
“好嘞,大碗……”
“我知道,”男人打斷她的話,“大碗八塊,小碗五塊。”
女子溫柔一笑,“看來客人以前在我們家吃過,不過我以前咋沒見過你。”
“……”男人有話哽在喉間,不知怎麽開口,只能用那雙略微泛紅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
女子數好馄饨下湯,就在臺子上準備料碗,一小勺豬油、紫菜,撒了一把蝦皮,又燙了幾根青菜,倏爾馄饨煮好了盛入碗中,一個個皮薄餡大、晶瑩剔透。
她動作很麻利,一邊做一邊開口聊天,操着一口溫軟的吳侬軟語:“客人我之前咋沒見過你哩,要是見過你這麽貴氣的客人,就算只有一次我也肯定記得。”
男人唇瓣掀了掀,不知怎麽回答,猶豫間一碗帶着熱氣的馄饨端到面前,上面端端正正卧着一個蛋,是溏心的。
男人一愣。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很熟悉親切,我家團哥兒他也喜歡吃我做的馄饨,為了補貼家用我就支了這個攤子,他最喜歡吃馄饨的時候上邊卧個溏心蛋了,看客人你面善我就送了一個。”
見男人愣在原地,她輕聲喊了兩聲,“客人、客人?你是不是吃不慣溏心蛋?也怪我自作主張,我要不……”
“不、我喜歡的。”他被面前馄饨熱氣一熏,眼皮熱熱的差點要流下淚來。
像是意識到什麽,慌張地在身上四處摸着錢,好在口袋裏還有幾個硬幣,一數正好八個鋼镚,把錢一枚一枚投到臺子前的小錢簍裏,手收回來無力地垂在身側攥緊又松開。
女人低頭時鬓邊一縷發絲垂下,她手上戴着手套不好夾頭發,曲起左手用手腕一點點蹭着,想把發絲重新夾到耳後,男人下意識手一伸很溫柔地幫女人将發絲夾到鬓後。
女人連忙點頭正要感謝,屋內一聲清脆的童音打斷了兩人交談。
“媽!”
她偏頭朝後邊應了:“哎,兒子,媽媽來了。”
轉頭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客人,我兒子在喊我,需要我把馄饨端到桌子上嗎?”
男人嘴唇嗫嚅着:“不用。”
在女人轉身的剎那,他一聲快要呼之于口的“媽”輕輕消散于風中,強忍許久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順着臉頰滑落,“啪嗒”一下落在熱騰騰的馄饨湯裏。
隔着一團朦胧霧氣,他看到等不及媽媽來的“團哥兒”邁着小短腿跑來快要到廚房門口,在與童年的自己見面前,畫面煙霧般消散了。
他的母親已逝去八年,陪着父親辛勞一輩子,從一家簡陋的馄饨面攤子開始到如今一家上市食品公司的龐然大物,母親卻在生意剛剛有點氣色、還沒好好享福的時候就離開了。
黃粱一夢,恍若親臨。
站在別墅門口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饅頭,他眼睛依舊是紅紅的。
而父親看到他這般模樣,只問了一句:“你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我媽。”
父親點點頭,“我也是……”
一切盡在不言中。
五六歲的兒子見往日威嚴的爸爸只吃了一個饅頭竟然好吃到哭了,便止住哭聲吵着鬧着也要吃,吃完後也晃了一下神,被大人追問看到了什麽時,乖乖答說是有數不清的好吃的和游戲,還有一座飄着甜香的糖果屋。
兩個大人被孩子的童言無忌樂到,五個饅頭吃了三個,剩下一個留着老婆。最後一個他好說歹說本打算讓父親吃了,但父親深思熟慮後留了個心眼,派人把這最後一個饅頭送去檢驗。
不管怎麽說這種能讓人見到心中所思所想的饅頭說出去都沒人信,不禁令人懷疑是加了什麽致幻的東西。
不同的是第二口、第三口都再也看不到了,可能只有第一次吃才會有效果。
嘗過如此美味的饅頭,這也就導致了一家子對饅頭店老板說的“能把他們家饅頭比下去、導致他們店生意慘淡”的茶點格外好奇,這到底是怎樣的絕世美味啊?
第二天一大早,一大家子洗漱完後就什麽事情也不做,幹坐在餐桌邊等着管家買來茶點。
過了半晌,管家才拎着一大袋子早茶匆匆趕來,将早茶交給仆從去廚房擺盤後,掏出快錦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來到餐桌前躬身欠禮。
“老爺、先生、太太,茶樓內的茶點我已盡數買來了,稍後等後廚擺好盤就能端到面前。”
男人故作矜持地點頭,心卻早已飄到後廚。
好在沒等多久,仆從就推着餐車來到餐桌旁,将一蝶碟擺盤精致的茶點端上桌。
甫一看見多識廣的老人就覺出不妙,面一下沉了下來。
還是能說會道的兒媳開始打圓場:“我看這茶點賣相做工都不錯,也等了這麽久大家都餓了,咱們要不嘗嘗吧。”
此言一出,五六歲的小孩先動筷,但只吃了一口就癟着嘴,想起爸爸教導的餐桌禮儀這才沒吐出來,從小吃慣全球各地空運過來的頂尖食物,被養刁了的舌頭自是瞧不上這些預制菜。
待好不容易咽下去後才說:“好難吃,還不如昨天的白饅頭香。”
“這……”女人看了兒子一眼,對着面前看起來很好吃、晶瑩剔透的蝦餃下筷子,吃完默默放下筷子。
見兒子嘗過後也面露難色,老人最後動筷,舌頭一砸吧就嘗出這是加了各種猛料的預制菜,重重放下筷子,怒斥道:“簡直是胡鬧!”
又繼續道:“我真是不明白現在人們的口味了,那白面饅頭不吃,去吃傷身的預制菜。要是饅頭貴也罷了,可它才一塊錢。”
男人試探開口:“莫不是那早餐店老板在诓你?”
老人搖搖頭:“我根本沒亮身份,他沒必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老頭子撒謊,而且據我昨天的調查,早餐店這些日子确實因為茶樓生意淡了不少。”
一家子也沒了吃飯的心情,男人吩咐廚房立馬準備早餐,離席前管家呈上來一份紙質文件。
餓着肚子等了許久,結果吃到嘴裏的東西根本達不到心中預期,之前期許越大失望就越大。
他黑沉着臉心情很不好,接過文件查看發現是檢驗中心送來的。
“爸,檢驗中心把檢測結果送來了。”他朝父親揚了揚手中的文件。
兩人坐在沙發上拆開文件細細閱覽,得到的結果證實這确實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饅頭。
“看來民間果真是能才輩出。”老人感嘆道。
另一邊老板站在自家後廚,對着案板上一塊面團面無表情。
後廚燈沒開,本就背陽的屋子暗暗的,從骨子裏滲着絲絲涼意不見半點活氣。
直到太陽西斜,唯一那點落日餘晖逐漸湮滅,一寸一寸的冷抽絲剝繭般從冷的鍋、冷的竈、冷的牆、冷的瓷磚上緩緩往竈臺前那人爬去,侵襲着他站了一天一夜的身體。
在黑暗中點了一根煙,沒抽,出神地盯着煙霧在指尖缭繞。
他腦中有一根線斷了,直到如今還想不明白。
今早有許多昨天吃了第一籠饅頭的客人前來回購,得到的卻不是他們所料想的,都失望離開了。
本燃起的一線渺茫希望瞬間掐滅,從昨兒個開店起直到現在他一宿沒合眼,只想着怎麽才能研究出配方,重現那鍋饅頭,饅頭做了十幾籠,甚至向哺乳期的鄰裏讨來乳汁,并沒有這個效果,他怎麽都研究不出來。
一雙眼睛都熬紅了,面色滄桑不少,連帶着下巴也冒出密密茬茬的胡子,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咔擦”一下,饅頭站在後廚門口靜靜看着老板,早在老板入魔般要做饅頭時他已勸過千萬遍,讓他回去睡覺怎麽也不聽,執拗得很,現在也只能幹着急。
眼瞅着人眼睛熬紅了,相貌潦倒不少,饅頭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你幹嘛這麽拼,去睡一覺不好嗎?再這樣下去不睡會出事的。”
心隐隐抽痛,饅頭快要哭出來、眼眶都是紅的:“你出事了我怎麽辦?你讓我一個人怎麽辦?”
老板無力蹲下身,那堵終日經受風吹日曬卻屹立不倒的高牆終究坍塌了,呈現出內裏的頹相。
雙手插入硬黑的短發狠狠抓了抓,嘴裏喃喃着:“我想研究出配方,想做饅頭,想給你更好的生活,我怕你會離開我,如果你的家人找來發現你過得不好,想帶走你怎麽辦?”
他從前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漢子,就像他手中做出的饅頭,再樸實無華不過,一塊錢一個量大管飽。
直到遇到饅頭,對方不過是皮膚白了點、胸也大了點,可卻正正好撞在他心坎上,再懵懂笨拙的舉動卻能輕易撩撥起他心思。
小小的早餐店從前只有他形單影只,白日來來往往的看着熱鬧可不過是些過客,從來沒人會為他停留。
直到他将這個陌生男子留下來,吃飯時一臉滿足會誇自己做飯厲害,也從癡傻愚笨逐漸變得聰明可人。
他漸漸想要把人留在身邊,可當這個想法愈濃,胸中的感情愈燒愈烈時,他又開始患得患失,他始終明白饅頭不是他的,不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
從前手頭一無所有時,他白天黑夜地跑外賣、送快遞,在工地搬磚讨生活,那時候的念頭就是憑自己本事開一家小小的早餐店。
如今早餐店開了起來,深夜覺得孤單寂寞時,老天爺就像算好了般将饅頭送到他身邊。
他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現在卻變得貪戀,那份患得患失一直令他貪戀饅頭在身邊的一時半刻,他被牽住了心、失了魂。
從前無聊時看些情愛的同志小說,也在現實中見到一些濫情濫交的同志,他對小說裏面的描繪嗤之以鼻,對現實中同志的舉動諱莫如深。
他不信世上會有如如小說中那般純粹的感情,更何況是在為社會大衆不容的同性戀。
可他就是愛上了,很幸運的是他有之前打拼下來的一家小小的早餐店,他養得起自己也養得起饅頭,仗着對方懵懂無知,他肆意侵占着對方,享受着渴盼已久的情愛。
這方狹小天地是他在饅頭家人到來前留住饅頭最後的砝碼,也是最後的底線。
可在一切欣欣向榮的那一刻,墨雲茶樓開了起來,将所有客源都搶走了。
幸福就像掌心的細沙,他緊緊攥住,卻只能無奈看着流逝。他拼了命想做出饅頭,只不過是想留住饅頭。
這個如山般強壯、如山般為饅頭撐起風雨的男人流淚了,在被狠狠抱住的那一刻,飄忽不定的心瞬間有了實感,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動。
如受傷的叢林野獸甘順伏下脖頸,他貪戀嗅着饅頭身上熟悉的馨香,汲取溫暖。
“你瘦了。”饅頭摸着老板的肩胛骨,很是心疼,脖頸間是對方呼出的熱氣,濕漉漉的帶着潮氣還有些癢,他不禁縮了縮脖子。
半晌後他開口:“你不是想知道配方是什麽嗎?”
“配方在我身上,換句話說,我就是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