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老周家是祖祖輩輩種地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收成全靠老天爺心情。
到了周恪父親那輩,老兩口憋了老鼻子勁,哼哧哼哧半輩子,炕都快造塌了,也只有周恪這棵獨苗苗。
在周父撒手人寰那天,年僅十三的他在病床前盡孝。
周父死死攥着兒子的手,胸腔劇烈起伏和破風箱般費勁喘息,雙眼瞪得比牛眼還大,說兩字就喘三喘。
即便如此艱難,他也千叮咛萬囑咐兒子,一定要将血脈傳下去,為了讓父親安心,周恪只得含淚答應,眼睜睜見周父安心閉上眼睛。
那時他就隐隐覺出幾分不對,不像其他這個年紀淘氣的男孩子喜歡拽小姑娘的辮子、拉她們的肩帶,甚至掀裙子。
他對女孩們都是刻意保持距離,待人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的,在衆多皮猴般髒兮兮的男孩們中,周恪顯得格外安靜內斂。
雖學習成績不太好,卻最是沉得住氣,很得老師喜愛,因為他最為省心。
在炸鍋般的班級裏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溫書,衛生習慣也好,手、臉都是幹幹淨淨的,衣服很整潔,指甲也沒有藏污納垢的淤泥。
周恪漸漸長大,整個人抽條般成長,長得比周圍一圈男孩還高一大截,與人說話都在俯視別人。
因年幼喪父,家中略微清貧,營養跟不上,個子雖高、骨架雖大,可卻細胳膊細腿的,讓人見了心疼生怕不小心就折斷了。
随着年齡漸長,這份不同就更為凸顯傳來。寝室熄燈後,舍友們一臉興奮地悄悄讨論班上哪個女生漂亮,哪個女老師漂亮時,他從不參與其中,閉上眼睛睡覺。
別人問起他覺得班上哪個女生最美時,周恪一臉冷淡地回應不知道,圍觀者見沒聽到八卦,覺得沒意思,嘁了一聲紛紛四散開。
周恪被孤零零抛在原地,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什麽。
他确實不知道班上哪個女生最漂亮,因為他從不關注,可若是問他覺得班裏哪個男孩哪個最帥,恐怕他能報出一二個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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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雖說得少,可因長得俊,對女生也禮貌顯得成熟,所以還是有不少小女生傾心于他。
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春心萌動,有不少女生給他遞情書,怕女孩子落個沒臉,他不會當衆拒絕。等沒人時再把情書還回去,客氣地回絕心意。
高考時成績不夠沒考上公辦,沖着當兵民辦免學費,體檢通過後去當兵了。
在部隊幾年時間學到了很多,每天累得半死根本沒時間摸手機,在部隊裏交了幾個兄弟,長臉就是其中關系最鐵的。
出來後把民辦大學讀完、混完畢業證,自覺不是讀書的料連專升本也沒升,直接拎包袱回家,準備在家找個營生安心照顧娘。
在部隊被/操練得高高壯壯,時隔多年站在母親面前,周母差點認不出來這是自己兒子。
可在家安穩沒幾天,周母就開始琢磨着給周恪說一門親事。
此時距離周父死去已有十年,喪葬期已過,按理也是時候給周恪說親了。
雖說周母一直勸着兒子,說你爸就希望兒子早點結婚生子,你要是早點娶媳婦,才是真正的孝道。
可他也是個犟脾氣,比悶驢還倔,死活不肯。那時他自覺已經定了性了,自己只喜歡男人,不能娶一個不喜歡的姑娘無端耽誤了人家。
面對母親殷切的目光,他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口為什麽不娶媳婦,只想一日連一日拖下去。
周母整天幹着急,嘴上都起了幾個燎泡。小腳老太太跑遍周圍幾個村子,挑挑揀揀,要給兒子說媳婦。
她就不信了,自家這麽一高高壯壯的大小夥,沒病沒殘的,又不是非要攀什麽天仙,還娶不到老實本分的姑娘了?
在外邊轉悠一圈,回家一看兒子和個木頭般,只顧埋頭學怎麽做包子饅頭,也不會拎些好酒補品什麽的和自己出去相媳婦。
給周母氣得,上去就給兒子照腦門扇,“周恪,你再不娶媳婦,就等着一輩子打光棍吧!怎麽完成你爹臨死前的心願,你要當個不孝子嗎?!”
周恪嘴唇嗫嚅幾下,沒動。
未成想,若不是饅頭出現,周母差點一語成谶。
他不想徹底和母親鬧掰令她失望,可只要自己在家,母親就給他張羅娶媳婦,無奈下思索再三,只能走得遠遠的。
母子之間的分歧就像一道像愈合不了的疤,深深刻在周恪心中。
一天晚上他起夜後沒了睡意,想起白天一個鐵家夥什落在門外,鐵的能賣幾個錢說不好會有手腳不幹淨的撿去賣錢,便摸黑去收回來。
轉出屋門,看到隔壁母親那屋燈還亮着。一邊走近時想,難道母親還在燈下做針線,可別把眼睛熬壞了。
思忖着想勸,透過窗戶縫隙看去,見到昏黃燭光照出屋內殘缺的舊影,裏頭母親正在念念叨叨,在燈下縫衣裳,是周恪白天不慎劃破的。
她對着周父慣用的一口破碗,正在絮絮叨叨。
“老周啊,兒子眼見老大不小了還沒定下親事,不知你會不會安心。”
“我最近整宿整宿睡不着,人老了,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也不知道哪天就要走。走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能抱上孫子。”
“老周,這些年你咋不給我托個夢呢……”
“……”
周恪眼眶一酸,不忍心上前,放輕手腳将鐵家夥收回來,躺回自個屋翻來覆去睡不着。
不忍落說出真相讓母親傷心,可也不能耽誤好人家的姑娘,一狠下心背上包袱遠走高飛,只趕在逢年過節回來。
獨身在外打拼的日子并不好過,他送過快遞、外賣,在工地做搬運工,在工廠擰螺絲,當保安給人看大門……
吃盡苦頭除了大半彙給留在老家的母親,剩下三瓜兩棗攢了多年盤下這間小店開起了早餐店,也算是在外安營紮寨有了自己的家。
饅頭的到來,更讓他有了家的感覺。
未曾想這次帶着屬意的媳婦回家過年,母親在電話裏催得緊,原是在老家另給他相好一媳婦,是宋家的閨女。
老宋是隔壁村的木匠,有一兒一女,合起來是個“好”字,可給周母羨慕的。
宋家閨女,名喚宋素花,腰細屁股大,一看就好生養,幹活也有一把子力氣,而且還是個頂頂漂亮的大閨女。
周母早前一眼相中,周恪離家這些年暗地裏端看着宋家閨女的品性,越看越滿意恨不得立馬讓兒子娶了她。
她沒和兒子商量,作為周恪長輩直接拍板,兩家說好,聘禮也談好了,就差挑日子了。
宋家陪嫁是滿屋子嶄嶄新的木家具,一流上好的梨花木,蹭亮的漆,特別有排面。
周家這邊,準備出一套新房,紅磚亮瓦,是周父周母大半輩子的積蓄,兒子彙給她的錢一直沒動,估摸着當彩禮。
在娶媳婦這事上,周母毫不含糊,錢給的到位,該出的出,面子裏子都顧到了,什麽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就差周恪點頭了。
周恪根本不知道這次去是相親,乘出租車回家,在車內遠遠就瞧見母親站在街邊等。
他先用外套把饅頭裹好抱在懷裏,半個身子剛探出車門,周母欣喜地迎上來見到兒子懷裏的人愣住了。
怕母親受刺激周恪決定從長計議,就沒說兩人關系,只說這是和自己回家過年的朋友,他徑直抱着饅頭一路穩穩地進門、上樓,半點沒把睡夢中的人颠醒。
車錢已付好了,司機把行李放下後開車走了。
周母一路跟兩人後頭,見周恪動作輕柔地将懷裏人放在她一早特意鋪的床上,把人羽絨服和外褲鞋子脫了,怕人冷着甚至灌了熱水袋塞被窩裏。
她無端看得眼皮直跳,總覺得兒子對這長得白白淨淨的朋友說不出的好,好得有些不太正常。
在周恪打了盆熱水給饅頭擦手擦臉完,倒水的功夫她拉過兒子的手,“宋家最近裝修新房要搬重物,你不是有一把子力氣嗎?鄰裏鄉親的,和娘過去幫着搭把手。”
周恪并不設防,點頭應了。
活忙了這麽一陣,門口的行李箱還沒提進來,周恪把東西提進來,想着只去一會便回來,就跟着母親去了。
出門時周母拎着一兜子煙酒,周恪覺出幾分不對,周母怕兒子倔不去,謊稱這是走親戚拎的,和宋家一個方向。
周恪悻悻擦了擦鼻子,只好跟在周母身後走。
進了宋家的門,烏泱泱坐了一屋子的人,都是些陌生面孔。
長輩們在高談闊論,個個當起了軍事家、政治家,煙槍子抽得整個屋子煙霧缭繞,有人把一支軟中華遞給周恪。
周恪擺擺手,沒要。
不知母親和宋家什麽時候攀上關系,他跟着坐在周母身邊,有一搭沒一搭陪着長輩說話,不時應和一句。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他早急得燒心了可卻不能表現,暗自盤算也不知饅頭醒了沒有,恨不得立馬插上翅膀飛回去看饅頭。
一個大男人,大刀金馬地坐在那,臉色微凝微蹙着眉,如果不是有人主動探他話頭,根本不會開口說一句,沉悶地坐在那,給宋家長輩第一印象就不太好。
周恪問母親:“媽,你不是說宋家要搬東西嗎?東西在哪?我搬完就回去了。”
周母正和別人說着客套話,臉上滿滿挂着笑,被兒子一打岔差點氣着,暗想這不是給你相媳婦呢,你不趁着這個機會多看看人宋家閨女,一心想回去幹嘛?家裏有什麽東西絆住了你?
她性格像炮仗,周父性格像老牛。一個動一個靜,但也只有周母能治得住周父。
她低下聲,“東西還沒開始搬呢,不着急回去,你再老實待會。”
周恪:“……”
無聊時開始四處打量,宋家是半開放式的廚房。此刻女人們在廚房裏忙活,隔着重重蒸氣水霧,他餘光瞥見一抹白。
是宋家閨女,早些年他走親戚時見過,傳聞說她很漂亮模樣水靈,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是十裏八村的大美女。
宋素花漂不漂亮他不知道,可周恪盯着手腳麻利切菜做飯的背影恍惚了,他念起待在早餐店後廚、跟着自己學做面點的饅頭。
宋素花留意到目光,擡頭展顏對周恪一笑。
周恪回過神連忙低頭,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又過去很久,急得冒出一腦門子汗。
旁邊有長輩見周恪玩手機,就問話:“周家小子,什麽時候打算娶媳婦啊?”
周恪禮貌賠笑:“快了、快了。”
饅頭肚子裏都有他的孩子了,可不就要快點嗎?他可要緊着算盤什麽時候在母親面前剖白,緊早給饅頭一個名分。
聽到這樣的回話,長輩很滿意地擡手抽了一口煙,“就是要趁早娶媳婦,和媳婦一起兩個人才能把日子過好,男人白天出去幹活,晚上回來,就能吃上一口熱乎飯。”
周恪點頭應是。
另一個長輩一邊嗑瓜子一邊笑道:“那你以後娶媳婦了,錢給誰管啊?”
周恪想了想,老實回道:“錢都給媳婦管,我只要埋頭幹活,把錢賺回來交給他就好。”
看來是時候提高饅頭算賬的本領了。
周圍樂了一圈,有人吵嚷着:“是啊,等把媳婦娶回家,過個一年半載媳婦生了娃,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的日子多好。”
周恪不禁開始暢享,等饅頭生了寶寶,老婆孩子熱炕頭确實很不錯,越說他越期待,恨不得趕緊回去抱抱饅頭溫軟的身子。
念起饅頭,他心中一片柔軟,連冷硬眉眼都舒展開,想得緊連心都開始砰砰直跳。
見周恪提到娶媳婦換了神色,鄉親們頓時了悟周恪滿意宋家閨女,這事看來鐵定能成,氣氛霎時熱絡開來。
“周恪!”
一聲清潤堅定的聲音混雜在滿屋子的咳嗽聲、誇張的大笑聲、高亢的交談聲中,明明不起眼卻清晰穿透過來,一下子激起周恪心池。
是饅頭!
他“蹭”地一下站起,眼睛如鷹隼般透過煙霧缭繞的屋子,直直釘住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當即什麽也顧不上,急步上前穿過阻礙來到饅頭面前,緊緊抓着對方白膩的手,焦急詢問:“你怎麽來了?怎麽找到這來的?”
卻見饅頭紅着眼眶,一副備受委屈的模樣,身上白淨的羽絨服裹滿泥水,再低頭一看,連鞋都跑丢一只。
饅頭委委屈屈地抿了抿唇,差點想號啕大哭,但所幸忍住了。
周圍烏煙瘴氣的,怕對饅頭和腹中胎兒不好,周恪牽起對方的手帶人走遠點。
将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聲音都發緊連聲問道:“你是不是摔了?有沒有傷到,到底發生什麽事?”
饅頭通紅着眼,臉上滿是被抛棄的茫然無助,更添了三分壓抑不住的怒火,一下子甩開周恪的手、面色狠厲質問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想着娶別的女人!”
這一路蹒跚行來,他一路打聽宋家方向,也聽了一路周宋兩家好事将近的風聲。
越聽身子越軟,差點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慢慢扶着樹和牆好不容易一路走來。心神恍惚時不慎一腳踩水坑裏,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冰冷的污水瞬間浸染羽絨服,嚴絲合縫、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套在身上仿佛一張冰冷的枷鎖。
周圍的鄉親們連忙七手八腳把他拉起來,饅頭慌了神,一心捧着自己略微凸起肚子站在風口茫然無措,像個滑稽的小醜。
比身上更冷的是他的心,直到确認孩子安然無恙,他艱難咽了口唾沫随手擦了擦臉上髒污。
不斷給自己打氣才勉強把燒心的惶恐和心悸壓下去,眼底拉滿血絲徹底慌了神,音色沙啞得不成樣子,和鄉親們說自己要去宋家,這才被幾個熱心的村民用小三輪推了過來。
站在周恪面前他慘白着一張臉,隐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不至于太難看,整個人都在細微顫抖,口中仿佛有鐵鏽味蔓延開來。
原來這就是背叛的感覺嗎?他的心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