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事 寒竹映月

第05章 少年事 寒竹映月

浴房中水霧騰騰,隔着屏風,窗子開了一絲縫隙,那道豎直的細線由深藍到白到綠,最終在窗棂上戛然而止。冷冽的夜氣擠入,玉蘭花琉璃屏風的這一面顯露出冰冷精致的質地。

透過薄薄的玉石屏,其後只有一道過分瘦削的身影。倘若月色有知,就會攜風繞過,帶去屏風另一面的滋潤水汽,使那玉石雕就的淡青色花苞從沉睡中蘇醒,脫開堅硬的禁锢,舒展柔軟細膩的花瓣,生長蜷縮的綠葉,在春天來臨時迎接百花争豔。

但屏風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擋住蒸騰而上的水汽,月色無法入懷,只有一盞昏黃的燈在裏間寂寞照耀。

漆黑如墨的長發掩映間,是一張素白的臉,或許是熱水蒸騰的緣故,只有眼角和面頰微微泛紅,透露出細膩的粉色。修成男子模樣的劍眉下,雙眸微閉,那雙鴉青的眼睫上凝結了晶瑩的水汽,倏忽像淚珠一樣滑落,順着臉頰脖頸一路蜿蜒,路過纖巧的鎖骨,最終沒入浸濕的烏發。

忽而寂靜的房中迎來了一聲燭火的哔剝聲,這似乎驚擾了浸在水中的少女。她微微睜開了眼睛,眉眼間還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雙手在水中泡的久了,指尖不免有些蒼白的褶皺,她合攏雙手掬起一把水,如數潑灑在面上,那雙清泠泠的眼睛總讓人想起冬日山石間潺潺流過的泉水,在清透潔淨的冰面下叮咚作響。

眉型不大适合這雙眼睛,但确實增添了幾分英氣,和那雙眼睛一同審視時,也許會讓人一時分辨不清,雄雌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

鼻子和下巴線條流暢,唇色有些清淡,臉頰上卻有點憔悴。

她站起,清水落下,帶起水波蕩漾。

從浴桶中出來,一雙素手攬起長發,用帕巾包纏,換上一身幹淨的寝衣。走出浴房,卧間裏不論是窗子還是房門都嚴密地關着,兩盞燭火讓房中更明亮一些,掐絲琺琅的銅質碳爐中,銀絲碳正熾熱燃燒,不斷傳遞着熱意。

雲畫正在此時推門走進來,手中托盤上放着一碗烏黑的湯藥,還在冒着熱氣。少女站定,輕輕一瞥間,隐約可見外間的帳簾也全部放下。

雲畫合上門看到她已經梳洗完畢,正要說些什麽,卻見她直接走上前來,徑直端起湯藥一飲而盡,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随後仿若無事發生,自顧躺進暖爐旁的躺椅中,神色淡淡,松了發巾攤開秀發。

雲畫低頭看看托盤裏的青瓷藥碗,喝的這樣幹淨,只餘一點藥渣水靜靜躺在碗底,碗沿上褐色的痕跡緩緩凝聚,一點苦味蔓延。

旁側小碟裏的蜜餞卻顯得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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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一閃,雲畫擡起頭費力地眨了眨眼睛,勉強笑道,“我還怕你嫌苦呢,辰兒果然長大了……”

但是躺椅上的少女卻不應聲,伸手去撈一旁桌子上的書卷,稍微離得有點遠了,指尖勾了勾也沒有夠到,似乎有點生氣,又約摸是此時口中苦味泛了上來,少女終于皺起了眉。

雲畫走到書桌前,擱下托盤,拿了書遞給女孩,誰知女孩也沒接過,趁着她的手随意翻了兩頁,眉心仍舊蹙着,不滿意似的,推遠了雲畫的手腕。

雲畫看着她的動作,原來還有些沉郁的臉色忽而忍不住轉晴,唇角失笑,“怎麽,今天不樂意看書了?”

“不樂意。”女孩微微舒展了身體,腳下輕輕一蹬,躺椅便悠悠晃晃,看起來倒有些舒适。

雲畫搖頭笑着,放了書就拾起一塊蜜餞,哄小孩一樣半蹲着湊到裴元辰臉前,巴巴地将果幹湊到她嘴邊,“辰兒不怕苦,可是這是雲香秋天專門腌漬的果幹,辰兒賞臉嘗嘗吧?”

裴元辰扭頭看她,臉上平靜,神色沒什麽變化,但卻張嘴吃了。

雲畫看了,似乎放下心來,站起身端了剩下的,裴元辰也不再勞累她,自己伸手接過,一塊一塊地撿着吃,只是雲香的手藝太過出衆,用的又都是悉心養護的好果子,腌漬之後格外香甜可口,咬在口中果香撲鼻,不粘不膩。

于是換來撿去,雲畫看着她還是不消幾下就把整盤蜜餞吃完了。

于是這下換她努力忍着笑,去接空碟子,裴元辰撇了她一眼,抿着唇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回,仰面晃悠了一會,等到口中的果香逐漸散去,她才開口,“容詩午後沒來麽?”

“沒有,只遣人送了一碗桂圓薏米粥,說是喝着很好,教公子嘗嘗。”雲畫收拾好碗碟,放好在竹木托盤裏,便轉身過來慢慢拿了帕子替裴元辰擦拭發尾,“婉居也收拾好了,往年照看的好,家具物什沒什麽損壞,除開需添置幾個繡凳,重新換一層窗紙,沒什麽別的要操心的。”

雲畫換了一塊巾帕,拿了一旁置物架上小樟木描彩盒子裏的木梳,繼續打理着裴元辰的頭發,“只是不知道這位蘭小姐會帶多少仆從回來,怕是只多不少,婉居到底是個小院子,随從們住不下那麽多,不過只是住個兩三日,也可到咱們配院裏同我們擠擠。”

裴元辰低低地嗯了一聲,此時此刻,處境的變化才慢慢湧上心頭,她垂着眼睛,半響忽然開口:“喝了藥,應該很快就會過去吧?”

雲畫的手一頓,随後繼續輕輕擦拭着,“今日的湯藥我不敢用藥太猛,只能算滋補溫養,等過兩日再慢慢加重藥量……”

話至此處,雲畫的聲音也一頓,複又開口,聲調緩慢平和,慢慢規勸道:“頂要緊的,還是你的身體,若用了猛藥損害身體,就是我對不住你,辰兒,遮掩的法子有許多,總不能舍本逐末,總不能不顧自身。”

裴元辰聽了,輕輕眨了眨眼睛,輕聲答應,“只是以後要更小心些,雲畫不用擔心,你替我調養身子這麽久,是最知道我的,我已經越來越好了,不是麽?”

“是,只希望辰兒以後,能一直這麽好……”雲畫輕聲回答。

屋裏溫暖适宜,燭火輕輕在燈罩裏跳躍,光亮逐漸溫和,窗外能聽見一點風聲,細細吹過屋檐。

雲畫替她梳好頭發,正要低頭說些什麽,卻見躺椅裏的人已睡着了。

雲畫見狀,放輕了動作,伸手輕輕地一下一下撫摸着裴元辰的發頂,聲音溫柔,“姐姐只求辰兒能好好的……姐姐一定會讓辰兒好好的……”

随後拿了小枕墊好裴元辰的脖頸,蓋了被褥掖好被角,她便輕聲收拾了東西出去,今夜是她守夜,只是這會雲畫也不急着休息。

端着托盤藥碗走出正屋時,月亮在夜空上高懸,明月下寒氣逼人,隐約看到竹葉上白茫茫一片,不知是夜裏早早結上了寒霜,還是月光太過明亮。

小院中風聲在頭頂微微呼嘯,吹起雲畫的蒼葭色裙角,雲畫低着頭躲避一點寒風,忽然一陣,連廊下的竹簾都斜飛作響。

但是這裏的風還是沒有那麽大。雲畫穿過到配院去的八角長門,順着游廊一路行走時,她如是想。

雲畫去歲冬天才剛過了十七,她比裴元辰大了一歲多點,但她和裴元辰算的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從湖州到都城,幾乎從未分開過。

湖州的風很大,到夏天要下大雨時,幾欲把後巷的攤子吹翻,那時候地上的塵土被吹起,她和裴元辰幾乎是一面捂着臉一面用力把實木的門閘落的緊緊的,落了鎖,她們兩個一路扯着手灰頭土臉地跑回祖母的屋子。

祖母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情形,她是在湖州長大的,是敢一個人出海,一個人在風雨天來去的。

那時候這樣的天氣縱使吓人,她卻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下雨刮風時,可以躲到祖母的屋子去,門外任它狂風大作風雨連天,門內的情形,卻是祖母慢悠悠地講着故事,她和元辰擦幹淨頭發脫了外衣圍着被子坐在祖母的床榻上聽,手裏往往還捧着一碗八寶茶。

後來碰上這種天氣多了,漸漸學的聰明了,去關門時就記得先用帕子包好頭發、遮好臉頰,然後兩個人像蒙面大盜一樣闖回祖母的房間,祖母站在門旁一邊關門一邊笑的直不起腰。

雲畫想着那時的畫面,不自覺笑出了聲。再後來,她和元辰摸索出門竅,棉布的帕子包頭最便宜,只是塵土嵌染進去,不大好洗;用絲綢的就太過奢侈,若碰上一點石子劃過,便白白可惜一條。

于是臉上往往蒙着一方漂亮的絲綢巾子,方便呼吸,頭上則包上一條大大的棉布帕子,兩個人既像從田間來的賣菜娘,又好像哪個春日園子裏賞花的嬌小姐。

如今記憶裏,怎麽覺得從頭到尾都是好玩的,這樣的天氣一年總有幾次,竟不覺得有什麽壞處;若是碰上老爺小姐來時,就更有意思了,四個人從大到小、從高到低,個個都是這樣的打扮,一個比一個俊俏花哨,這種時候,祖母就更止不住笑了。

等回到屋子裏,還可以喝小姐做的桂花圓子,聽老爺講行商的趣事逸聞。她記得桂花圓子連湯汁都是香醇可口的,次次她都能吃的幹淨;而老爺的故事,總是各個不重樣。

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很遠很遠了,遠的塵土拂面的感覺要忘記了,口齒間也幾乎想不起來桂花圓子的味道,老爺的聲音漸漸模糊……一切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又一陣風聲襲來,雲畫擡頭看了看天邊月,忽然覺得寒浸浸的,忍不住哆嗦的時候,連眼睛也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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