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風起 裴家女兒
第04章 微風起 裴家女兒
進得雲章殿,轉進配殿暖閣,保祿替裴元辰掀開簾子,便停了步子守在門外,暖閣裏只有兩位女官侍奉。
暖閣裏放着掐絲琺琅海棠花熏爐,今日用的香料清新怡人,暖熏香風撲面而來。
而轉向房中人物,只見柔紗花窗前,一位美人正斜斜倚在榻上,烏雲饒饒梳作高椎髻,墨發單椎顯露別樣的細膩光澤,發尾之處一圈金環锢穩,旁側裝飾一朵鑲寶石碧玺珠玉花簪并兩支翠頂細玉長簪。
美人背後的晨曦透過花窗,只顯出朦胧的光輝,輕紗似的落在美人如羊脂玉般的細頸,一身木槿色的紫色衣裙氣質典雅,更顯的美人娴雅寧靜。
聽見落進房內的腳步聲,美人微微側頭看來,色如白玉美人面,遠山黛眉不畫而黑,一雙水泠泠的柳葉眼,瓊鼻櫻唇,剛過三十的年紀更增氣韻。
裴元辰行禮,“見過姑姑。”
“辰兒不必多禮,”美人聲如泉水,輕靈柔和,“快坐下罷,一早喊你過來,勞你辛苦了。”
裴元辰坐在軟榻對面的紫檀靠椅上,宮女随着在旁邊的配桌上置茶,“姑姑言重,本來過了十五就該挑個日子帶容詩進宮拜見。”
靜妃柔柔一笑,眉眼生姿,似乎想起什麽相處趣事,不自覺便帶上了幾分溫柔,“容詩這丫頭,前幾日還請人通傳,要我宮裏這幾日備下栗子酥呢。”
裴元辰聽此言,也忍不住微笑,“頌萦女官的手藝一向好,容詩次次都盼着。”
聽見此言,一旁的身穿鵝黃宮裝的圓臉女官不禁淺笑,“能得小姐青睐,也是奴婢的榮幸。”
靜妃含笑淺酌一口清茶,接着便出聲,“昨日傳信,煜兒已經過了漠州,再過月餘就能到邊城了。”
裴元辰點頭,“表兄步程也快,想來這一路也算順利。”
“是啊,這一途太過遙遠,但也是煜兒開府歷練的好機會,我這做母親的,也不能總想着把孩兒拘在身邊。”提及兒子,靜妃不禁露出些欣慰,眉目間顯出涓涓溫情。
但随着話鋒卻一轉,她又道:“煜兒過漠州的時候,也得你二叔一些照顧。今日喊你來,也是為了這件事,借着煜兒的家信,托我為他的容蘭尋一位休退的女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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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辰微微一頓,“漠州地遠,便是姑姑尋到了合适的女傅,也不好到那裏做教習吧。”
“正是呢,所以二房的意思是,想把女兒送回來,一則教習方便,二則想讓女兒及笄之後,也能在都城尋個好姻緣。”靜妃提及此處,臉上神情卻淡了不少。
裴元辰垂眸,“是只送女兒回來?二叔他們不回來麽?”
“是呢,但是不好托付給三房,求到我這裏也合乎情理,”靜妃手裏原本把玩着粉碧玺帶翠的十八子手串,說到此處,手上一頓,将其擱在桌上時發出一聲低微的脆響,“等明日你手裏的賬目落實了,我遣人到府裏知會一聲,只是那孩子若是獨身來,也不好讓她直接一人住進西園,若是方便,不如先到你們院子找個小宅子住幾天,日後再慢慢安排。”
裴元辰擡眼,微抿着唇點頭,“方便,錦繡樓旁側還有一間小院,收拾出來也不難,只是不知道她要多久回來。”
“說是在家過了二十,就要動身,漠州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一個小姑娘一路舟車勞頓,怕是也要一月的路程才好到。”靜妃說着,淺淺嘆了一口氣,“罷了,一個小姑娘,我這也是作姑姑的,也該安排着。”
裴文淽看了看窗外,又轉過頭來,“這才說了幾句話,已經這會子了,辰兒用過午膳再回去吧?頌萦也好備些點心,午後你帶回去給容詩。”
裴元辰颔首,“謝姑姑。”
午膳後雖是還在冬末,靜妃也仍有小憩的習慣,裴元辰不便再在宮中停留,仍由保祿送出。
回到裴府時,太陽松松照耀,風吹掀起竹頂波浪,遠遠便看到細雲下一片隐約的黃綠翻湧。遣了亭竹去送糕點,裴元辰自顧回了平安居。
進到院子,雲畫正坐在廊下打絡子,瞧見裴元辰進來,便放下迎上來,“是我忘了,今日雖不算冷,可外頭我看時不時也要起風,應當讓公子穿着鬥篷出去的。”
“無妨,一點微風,”裴元辰朝着屋子走去,邁上臺階,“你叫人把婉居收拾出來,看看缺些什麽早日添置。”
雲畫微微一愣,“好端端的怎麽忽然要收拾院子,可是有什麽客人要來?”
“不算客人,二叔家的容蘭要來都城,明日姑姑會遣人來收拾西園,收拾婉居只是擔心二妹妹初來乍到,不便獨居。”裴元辰已經轉到寝房,松快了外袍,眉眼間顯露出幾分疲意,“你且用心些,我有些乏了,先休息一會。”
聽了這話,雲畫應聲。
裴元辰脫了外袍随手搭在進門邊的竹木屏風上,坐到床邊脫了鞋子,便合衣睡下。
雲畫見他确實累了,便放了床外側庭蕪綠的帳子,撥弄好屋裏的銀炭爐,半掩房門,悄聲退了出去。
裴元辰屋裏床前有一扇窗,書桌前也有一扇,只是兩面風景卻不一樣。
床前那扇外是密密叢竹,從綠影斜疏間可窺見白牆上的六角花格窗,像幅畫似的框住了一條蜿蜒小道,闖過那道春天裏會花草叢生的小道,就能走最近的路到妹妹的錦繡樓。
書桌前的則對着院子,從窗子望去,半面是竹竿斜影,半面是白牆烏瓦,竹梢會微微下墜,時不時點在燒制光潔的瓦面。
若是走近來看,也能看到窗框外的屋檐,兩側的大漆立柱,一道廊下連凳。
窗外雲畫走進,她已經安排了人先去打掃婉居,自己仍拿了絡子坐在廊下。
冬風拂過牆頭,淩冽裏氣息清透,天空湛藍闊遠,這樣平常且安靜的日子,似乎能持續到天長日久,不生喧嚣。
裴元辰醒來時,天色似乎已經轉向昏黃,從綠紗帳子裏透進來的光已經算不得明亮,他試探着眨了眨眼睛,試圖恢複一絲清明。
也許是睡的久了,覺得身上有些汗津津的,腦袋也有些昏沉,他撐着正要坐起,卻忽然一頓,随後又躺了回去。
也許只過了一兩息的時間,他開口呼喚:“雲畫?”
平躺着看着帳頂,聽見房門被推開輕微吱呀聲時,門扉帶來的動靜也讓帳頂微微震蕩,波蕩連天,四周圍的綠影似乎讓他恍惚間困在一片幾近墨綠的天地。
這綠色太濃重,刺的他眼睛疼,不免又閉上了眼睛。
随後就是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喚回他一些注意來。
“公子?”雲畫一面應聲,一面走到床前拉過銅勾,一雙素手攬起半面帳子,正要勾好,卻也因看到了什麽而手中動作不禁一頓。
裴元辰穿的月白夾衣上,不知何時沾染了星星血跡,如一片細膩綢緞裏撒上的紅顏色。再往上看,裴元辰的臉在帳影深深裏閉着眼睛,額頭上一層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什麽,臉頰和唇色都有些嫣紅。
雲畫松了手,綠紗如水波漣漪般再次落下,遮掩帳中人。
雲畫不放心似的,又伸手拉好帳子,連一絲縫隙都不肯留下,拂過簾子時,不止動作輕輕,連聲音也輕輕,仿佛哄弄小孩一樣,似乎怕驚擾到誰,“辰兒不怕,我讓人備水,肚子疼麽?”
“不疼。”帳子裏的聲音平靜,沒什麽多餘的起伏,像回答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雲畫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帳子,聽了這話,眉眼一松,喃喃道,“不疼就好,不疼就好……你且躺一躺,我等下來給你換身衣裳。”
話落,她便要出去,卻又聽身後傳來話語,“姐姐,你照舊給我熬些湯藥吧。”
雲畫腳步一頓,微微側頭張唇欲說些什麽,卻又吞了下去,垂下的眼眸中晦暗不明,聲音卻莫名的幹澀:“……好。”
雲畫的聲音漸漸遠去,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和着裴元辰靜躺的心跳,裴元辰原本想要睜開眼睛,卻覺得自己似乎仍舊沒有睡醒。
這種滋味不太尋常,裴元辰覺着自己應當做些什麽,但身上難得使不上什麽力氣,于是仍舊安靜躺着。
屋裏又變得寂靜。現在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迷糊間似乎想到許多年前的秋天,那是她第一次吃藥的時候,現在回想,已經想不起來是什麽味道了。也許指尖還殘留一點溫度的印象,但是卻已經混淆了,一時記得是冰涼的瓷器,一時又是溫熱的苦味,算來算去,只記得窗外的秋葉被雨水打落,幾乎是滿鋪了一地,又濕又黏,層層疊疊。
後來離開那個院子時,鞋襪似乎沒有沾濕,可是那種濕黏的氣息卻始終銘記,像勾魂的野鬼,或是其他的什麽,一直這樣,一直這樣,緊緊追咬着她,誠懇而言,這似乎不算什麽好記憶,但是她偏偏記得深、記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