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立秋雨水未斷絕

第19章 立秋雨水未斷絕

日子總是晃晃悠悠地過,似乎天長地久,都是這般。

一眨眼,立秋來到,一場寒涼秋雨綿綿不絕,風雨紛紛。

好容易這日止了秋雨,裴家院裏濕漉漉一片,天邊也漸漸漏出晴光,雖仍有秋雨寒氣,但比之前幾日倒也還好。

這天原本諸人都聚在裴容詩院子裏吃撥霞供,不單是公子小姐們,還有孫慕青也一同,為她獨開了一鍋,雲畫雲香們陪着用膳。

片好的新鮮羊肉,并各色新鮮蔬菜,鍋底用的山雞湯,鮮美嫩香,丫頭們又溫了幾盅酒。

熱氣騰騰驅走秋日寒氣,衆人正吃的高興時,卻見守門的小厮進來,禀告說孫嬷嬷弟兄家的兒媳婦生了,是個千金,趕緊來請嬷嬷回去。

這一說不要緊,孫嬷嬷立時喜不自勝,小姐公子們也連忙道賀,裴元辰緊忙讓雲畫去包些喜銀子,權當祝賀。

孫慕青聽了卻要拒絕,雲畫已經笑盈盈上前來,請她收下:“嬷嬷別嫌少,這可是大喜事,只當是我們的心意。”

孫慕青行事為人端莊而不古板,待人接物細致溫和,因此在府裏這些日子,不管是和小厮仆從,還是公子小姐,都說得上話。

此時也有丫頭們從腰間摸出銀子來,雲香先抽出來個淺紅絲帕,捧在手裏,幾個丫頭小厮們都各自放了點碎銀子添喜。

裴元逸和幾個小姐也取了荷包添上,一時間屋裏喜氣更盛,只聽諸人“恭喜嬷嬷!”“喜得千金!”“賀喜嬷嬷,弄瓦之喜!”等祝賀詞不斷。

眼見衆人都是真心道賀,孫嬷嬷也不好再拒絕,只好笑着接受,亭竹交代了小厮出去拉馬,孫嬷嬷喝了雲英捧的清口茶,便起身要走。

幾個侍女們剛伺候小姐們,還沒吃好,只有裴元辰已經用好,于是顧念着外頭石板路滑,便讓其餘人仍坐着用膳,自己起身送她出去。

裴元辰扶着孫嬷嬷,滿滿一荷包的銀子也讓去拉車的小厮先拿上,免得沉甸甸的累贅。

兩人出來錦繡樓,順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天晴朗,但路上雨水尚未幹涸,将路上青色洇的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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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慕青很是高興,方才也喝了些酒,此時不免跟裴元辰說起話來:“公子別嫌我話多,只是這幾日在府上實在舒心,小姐好學勤懇,眼下又添了孫女,我這心裏一時太高興。”

“嬷嬷高興是應當的,添孫女正是大喜事。”裴元辰扶着她微笑道,只是又見孫慕青走路時略有不便,便又問:“嬷嬷近來腿腳可還好?嬷嬷回去了,我讓人請大夫去給嬷嬷看看吧。”

孫慕青卻笑着擺擺手拒絕:“公子不必擔心,只是腿腳有些怕冷,算是年輕時留下的毛病,不值當請人來看。”

語畢,孫慕青似乎想起從前的舊事來,不自覺又嘆了口氣,眼睛不免有些濕潤:“我打小跟兄弟兩個相依為命,十六歲進宮,二十歲上弟兄自己能幹,才娶來一個媳婦,如今都四十多歲了,這才是頭一個孫孫。”

“宮中女官,二十五歲便能放出來自行婚配,嬷嬷怎麽那時沒出宮?”裴元辰聽出她語氣中的遺憾之意,便順着問道。

“算是我自己的命罷了,十七八歲的時節,進了司禮監,後來得幸,到先皇後跟前做了宮女伺候,”孫慕青說到此處,也只好嘆息,“……後來,貼身宮女們都給娘娘守孝三年,先皇後人品貴重待人極好,我也跟着守了。”

“那成想,到了二十二歲上,又被指到戚妃娘娘跟前……”說到此時,孫慕青卻忍不住唏噓,“不知道公子知道戚妃娘娘麽?”

“略知一二,只是記不大清楚了。”裴元辰如實回答。

那時節裴元辰還小,只隐約記得,戚妃出身将門世家,入宮便是妃位,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生産前一時不慎跌倒,香消玉殒。

孫慕青眼睛望着遠處的天幕群山,思緒卻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娘娘是個伶俐和善的貴人,在她跟前伺候是莫大的福氣,那時宮裏人人都說,想來待娘娘産下皇子,便可即皇後位……”

“但我聽說,娘娘跌倒……”裴元辰看着孫慕青,輕聲道。

誰知孫慕青卻苦笑一聲,否認道:“怎麽會是跌倒呢,娘娘是足月生産,一向穩重順利,只是誰知道會遇上難産呢?”

口中說到此處,孫慕青不免想起那個混亂且讓她恐懼的一天,“……本來一切妥當,誰知生到一半娘娘卻脫了力,灌參湯和催産湯什麽都不管用,最後娘娘疼到夜半,終于還是去了……”

“我只記得,不論是娘娘,還是生下來就沒氣兒的小皇子,身上都是青如早杏……沒一塊好皮肉了。”孫慕青喃喃細語道。

明明只是一句輕聲細語,裴元辰卻覺得如遭雷劈,幾乎猛然怔在當場。

他聽見自己的聲* 音輕聲問:“如此症狀,難不成不是早産才會有的麽?”

“怎麽會呢,娘娘是足月生産的。”孫慕青又嘆了口氣,“連太醫都百思不得其解,觀脈相只說是血氣逆行,引得娘娘難産,奴婢記得,娘娘連手腕都是青的……”

裴元辰聽到這句時,卻忽然間覺得淩然一響,仿佛地上的青石板裏鑽出來一只寒浸浸的惡鬼或毒蛇,順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上攀緣,帶着秋雨陰濕,不知滿足地對着她吹冷氣,一時之間仿佛不論是時間還是她,都僵直了。

“守來守去,錯過了年歲,便也不想出宮了……”耳邊孫慕青仍絮絮叨叨說着之後的經歷,裴元辰卻再也一句都聽不進耳。

裴元辰不知道是如何送走了孫慕青,又是如何一路回到了平安居。

只恍惚記得自己的床榻,昏昏然間,于是一頭栽倒進去。

雲畫看許久裴元辰都沒再回去,便自己獨身回來平安居,一進寝房卻見裴元辰上身趴伏在床上,腿腳卻磕在地上,已經不省人事。

雲畫吓的緊忙跑上前,拂開裴元辰面上的發時,卻發覺他出了一額頭冷汗,而面色更是慘白如紙。

雲畫趕忙去探他的脈搏,一時脈象浮沉虛弱,幾不可探,雲畫趕忙将他翻身在床上,墊了枕頭,散開床帏,便去翻找藥丸。

她不敢驚動旁人,在外間遇見回來的寧歡亭竹,只好說是裴元辰已經歇下了,幾人不疑有他,也未曾到裏間去打擾。

雲畫回去時只覺心頭砰砰,竟不知這麽一會功夫出了什麽事,裴元辰只是送了一趟孫慕青,卻如何會猛然發病。

倒了藥,硬是和水讓裴元辰咽下,她不敢離身,便搬了太師椅睡在旁側,也不敢讓人進來伺候。

服藥不多時,少年的脈象終于慢慢趨于平穩,臉色也漸漸好了起來,雲畫不敢放松,仍舊在裏間守着。

而昏睡中的裴元辰,一時覺得渾身輕如薄紙,在秋雨濕連中飄蕩;一時又覺自己仿佛一顆磐石,不知輕重地從山巅跌下。

她恍惚間,望見一片雷光下的青影,于是晃晃悠悠地接近,重重帳子如同夜裏的鬼魂,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翻飛糾纏。

她飄進窗子,只見一個孩童跪在地上,麻木地注視着前方,她循着望去,驚雷一閃間,只有一只慘白的手搭在床邊,其上手腕血脈青青,如同早夏的杏子。

她茫然間正要出聲,卻又覺身不由己般,摔進一條巷子,此刻卻是明媚天光,她慢慢站起身來,只見仿佛是七月裏的豔陽天,滿樹的墨綠,雲似的圍着眼前的宅子,而漫天的藍沒有一絲白雲遮掩。

裴元辰一回頭,隐約能聽見碼頭船夫下貨的呼喊聲,府門左側街巷裏小販的叫賣聲,遠遠一片澄藍的海,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幾欲晃花人的眼。

身後傳來一股子魚腥味,略一轉身,木扁擔的一頭便輕輕打在她肩頭,一個穿着褐色短衣的阿伯不住聲道歉,“抱歉啊小姑娘……”

但當他徹底轉過身來看到裴元辰時,動作卻一頓,笑着道:“怎麽這時候天熱還不回家?快回去吧,阿伯晚會做了糖醋魚給你送來。”

裴元宸應着,茫茫地看着那人走遠,轉身拾級而上,府門半掩,微微一推便開了。

入了府門,轉過影壁,便見了闊大方正的院子,仔細精心地栽了各式的花花草草,現下很是生機勃勃。

正看着,一位老人從屋裏走了出來,穿着黛綠祥瑞團花的衣裳,戴了深色的護額,夾雜着銀絲的發間只簪了一根頂上點翠的寶簪子,看到她便問:“怎麽出去也不曾說一聲,讓畫兒眼巴巴地等你。”

這下雖是看清了臉,卻根本想不起這是誰,裴元辰只好愣愣地站着,不知怎麽回答。

那老太太嘆了口氣,伸手整理了她摔亂的衣襟,便拉着她往屋裏走,卻又停下,“你的桂花香囊呢?”

裴元辰愣愣地去摸腰間,嘴上正要說什麽卻又吞了下去,“不知道丢在哪裏了。”

那老人也并不責備她丢三落四,只是說:“今日天熱,在家裏且休息一會,日頭落了再出去,好不好?”

“……好。”裴元辰慢慢應着,只是踏進屋子時,眼前卻是白茫茫一片,她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茫茫地便走,眼前那只點翠簪子一直在閃着,青藍的光很是耀眼。

…………

等她醒來時,已經夜半,外頭似乎又落了雨,裴元辰只覺得渾身冷汗,連後背都已經濡濕,頭內發暈的很,胸口又是一陣一陣悶着痛,張嘴微吸了一口氣,這下連帶着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強忍着痛意,裴元辰勉強喘平了呼吸,雲畫卻已經驚醒,在黑暗裏輕聲喊他:“辰兒?”

她沒答話,只是默默仰面躺着。

雲畫從椅子裏坐起,屋裏晦暗不明,她只能勉強從晦澀帳影裏看到裴元辰的側臉。

外頭的雨聲淅淅瀝瀝,仿佛天長地久永不停歇。

忽然間,她在雨聲細密裏,聽見一聲很輕很輕的呢喃,像潮濕雨夜裏的哽咽:“姐姐,我想母親了。”

雲畫正要起身,卻一時僵在原處,她不知道怎麽回答。

外頭的雨更大了,雷聲轟轟一響,便嘩嘩啦啦傾盆而下,帶着電閃雷鳴的陣勢,砸落在天地間。

黑暗裏,榻上少女的臉側晶瑩一閃。

啪嗒。啪嗒。像雨滴一樣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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