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古書散落尋蹤跡
第22章 古書散落尋蹤跡
這個年過的稀松平常,和往年沒什麽不一樣,大年夜裏平安居和錦繡樓一向不守歲,故而早早的,兩院熄滅了燭火,沉進夢鄉。
第二日,新年伊始,已經辰時而天色尚未明亮,只有寒凜凜的冬氣刺地人清醒,應當是昨夜守歲太晚,除卻平安居裏早早有人走動,其餘院落裏仍舊是寂靜一片。
裴元辰起身,慢慢穿了衣裳,昏暗薄光裏四下安靜,方才的腳步聲也漸漸隐去。
自己倒了些水略微擦洗,便獨自去了書房,此時仍需燈火,他摸索着點了一盞,便到書櫃前翻尋書籍。
裴元辰開蒙早,後來到了裴家,也已經是七八歲的年紀,開始學習君子六藝,文章詩書也更加複雜多樣。
書櫃多,放書的箱子也多,這麽一個屋子,琳琅滿目排列的,都是曾用過看過的。
他探手在第三層的書列中一一摸索過去,正要抽出一本前幾日看過的《平南雜記》,小腿卻忽然碰住一處突起,磕得有些酸痛,他推回去那本書,蹲下身來查看。
只見書架下存放箱子的格子裏,有一箱沒能放好,略略側着不容易發現,微微撐起了布簾,他伸手掀開,正是一個有些老舊的木書箱,是雲畫的醫書箱子。
醫海浩瀚,雲畫一天一本也翻看不及,從湖州帶來的這七八個箱子也沒能翻看一遍,更別提這個不知是什麽時候的老箱子。
裴元辰打開,其中整齊排列的具是藍封醫書,有些已經褪色卷邊,年代久遠。
他慢慢翻找,其中有幾本只是簡單藥草集,再往下去也沒什麽特殊的,他略微按壓書面,正要排的更整齊些,卻覺得手下似乎有點突起,像是哪本書的線封不怎麽規整。
将其掀開,只見底下一本棕褐色的皮面舊書,線封有些脫落,糾纏着團作一圈,這麽本舊書幾乎到了要散架的地步。
裴元辰将其取出,才打開一頁,這書便嘩啦啦散開,裴元辰只見內側書頁上寫着《百藥譜》幾字,而無其餘标注,著者是誰也不可知。
燈火在身後噼裏啪啦作響,越過花罩帳子影影綽綽。
裴元辰慢慢一頁一頁拾起,其上頁數相對,忽然到了四十六頁處,卻見上面水痕重重,略一觸摸,便知是新近水漬,還沒能完全融進書頁中,而在書頁下角,正介紹了一種先朝秘藥——春* 蠶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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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辰一頓,在地上為數不多的十幾頁裏翻尋,卻并沒有找見第四十七頁,他拿起剩餘的書頁,沉默良久。
少年忽然站起,将殘書散頁拎在手中,起身豁然沖出門去。
門外風聲嗚咽,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只是更多的仍是被霧藍天幕掩蓋,裴元辰的袖子被寒風灌滿,那些褐色書頁深深嵌在月白緞子上。
廊下已經有侍女小厮開始掃灑,見他走來便問禮,裴元辰一概不理,只是抿唇往外走,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
出來平安居,他撿了最近的小路,殘雪在他身後從蒼青竹頂上傾瀉而下,砸在石板上散作一片頹靡白花。
到了墨池居,徑直沖進後頭的房室,他一把踹開門去,屋裏的少年卻仿佛剛剛起身,正慢悠悠洗漱。
見他進來,楚淇陡然一驚,卻又挂上微笑道:“裴公子早早前來,不知有何事……”
還沒等他話落,裴元辰胸膛起伏,直覺心中一團冷火,燒的他既怒且憤:“拿出來。”
楚淇一愣,卻又笑着說:“裴公子說什麽,在下不明白。”
裴元辰轉身合上門,一室冷光影裏,楚淇的額發上仍落有水珠,不知是汗液還是拂面的清水。
“師兄,別讓我說第二次。”裴元辰不為所動,手指捏着破舊的褐色書頁,已經有些不堪重負的脆紙破裂,從他手心緩緩漏下,落在地板上猶如簌簌粘連的秋葉殘片。
楚淇頓住,臉上卻緩緩收了笑。
滿室清光蒙蒙,仿佛夜間下雪所映照出的天色,冽冽冷寂時,兩個人默默對立,一時無話。
良久,最終還是楚淇敗下陣來,他慢慢出聲道:“元辰,我們只是不願讓你勞心勞力。”
裴元辰在寂靜裏竟覺得想笑,他從胸腔裏發出一聲顫抖笑聲,“只是?”
楚淇垂首,一邊緩緩從一旁的書案下抽出來一張棕褐色的紙頁,一邊輕聲道:“師娘說過,上面的有幾味藥材早在前朝就已經失落,現在沒人能配的出來……”
裴元辰卻霍然笑出聲來,語氣中已經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嘲諷:“究竟有沒有這幾味藥,能不能配出來,難道不是師兄你最清楚的嗎?”
這話太重,裴元辰在冷火裏出口,瞬間便已後悔,但他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一時之間又再次陷入一團無聲。
楚淇垂眼,面上坦然自若,卻不曾為這句話感到憤怒。
停頓許久,楚淇只是又道:“當年之事,師父和三叔他們從未停止過探查,可那時一片慌亂,嬸娘身邊究竟出現了那些人,究竟是什麽時候下的毒,這些都一概不知。”
裴元辰沒有答話,那年紛紛錯亂,而如今驚覺卻是一場雜亂無章的噩夢,無從查起并非托詞,而是确為此況。
如果不是今時今日誤打誤闖,從孫慕青口中得知了一點皇家密辛,興許這件事将會成為一樁懸在心頭的謎案,此生都難尋出思緒,找尋證據。
楚淇緩步上前,靜靜将藥方遞過,聲音依然平靜溫和,“莫說此藥難配,就是現成的藥,連前朝都不曾聽說遺留過……”
“究竟有沒有不能單聽師兄的一面之詞,就算前朝沒有,”裴元辰伸手扯過,心中那團悲寂的冷火卻餘燼未消,少年幾乎是憤然間咬牙切齒而飽含悲戚,“我母親也是因為此毒遇害,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楚淇垂眼看着裴元辰的臉色,少年臉上的恨意太過濃烈,惹的他一時想起啓程前所聽過的囑托,于是只好放緩語氣,“元辰,世事無常,并非要你旁觀,而是希望你能等一等,這些事情交給我們來查。”
少年冷笑,“等?師兄,我還能等幾年呢?”
他臉上的自嘲諷刺太過刺眼,楚淇霍然出聲,此時語氣卻愈怒愈怯愈惱:“那你便連你自己都不顧了嗎?年前那場病難道是假的嗎?那時候祖母帶你走,就是為了讓你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活着,你明知道你自己也……!”
楚淇的話陡然停止,他眼神挪開,慢慢抿緊了嘴唇,氣息卻不能平複,他的眼睛裏也緩緩沁滿了悲傷,像是潮濕的雨滴。
“師兄,”聽了楚淇的話,裴元辰的語氣卻忽然平靜,仿佛古井無波,“沒有什麽勞心勞力之說,祖母為什麽帶我去湖州,我心裏早有答案。”
“猜測懷疑,縱無實據,可世間但凡陰謀詭計者,其由相近,我總有找出來答案的那天。”裴元辰慢慢一字一頓,他盯着楚淇的眼睛,沒有絲毫猶豫,“師兄對這些,難道不明白嗎?”
楚淇心裏萬言千語翻滾,但面對一個年少失孤的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切在此時此刻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裴元辰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他輕聲道:“我知道師兄心潔志明,面對世道亂象,敢于大義滅親而心懷萬民,于我更是一片好心好意,恐我急火急怒有傷壽數,可是……”
他的話一頓,少頃,裴元辰在冷光凄凄裏發問:“可是,我父我母何辜?”
他的聲音漸漸輕慢而哽咽,眼淚緩緩上湧,仿佛是多年沉寂的一鑿苦泉,浮滿了枯枝落葉與殘敗灰埃,在此時才起漣漪,生生在他身體裏擠出一點苦水,向上蒼祈求片刻的安寧和喘息。
“我父我母無錯,容詩無錯,這些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回想,為什麽這一切會忽然發生。”幼年失孤,何其悲切,雛鳥盼歸,只等來凄風慘雨裏的悲劇。
裴元辰慢慢合上眼睛,将淚水逼回,“時至今日,此情此景,不論你和師娘猜測懷疑的是誰,将來之路如何艱辛難行,我都是要走下去的,師兄若有志向,自可完成,我絕不過問,也希望師兄亦如此。”
話音落,言語畢,少年轉身,斷然推門出去。
外面天光将将大亮,晃眼的白色茫茫一片,前途恍惚而身後無路。
楚淇不曾再開口喚他,他從小到大,所見的世間癡男怨女,六道嗔癡何其之多,不論哪一種都是一貫的剪不斷理還亂,至于其間苦痛,誰能輕言放下?
世間事皆苦,即便去做一個旁觀者,将旁人驅策在前,也只是無濟于事。
裴元辰之言無一字錯謬,自己的父母,不也正是如此嗎?
而天光乍亮裏,冰雪晶瑩似玉,重重屋檐折射冷光,只有少年獨身,将那些古舊散頁藏在懷中,逆着冷風回去。
日複一日,日升月落,世事變遷總不停歇,但是有幾個人能忘懷大笑,将過往遺事擲落而如方外之人。
困在泥沼裏,要麽困頓死去,要麽奮力爬出,不論拉住的究竟是救命的稻草,還是荊棘陷阱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