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月初六 宜遠行

第24章 三月初六 宜遠行

裴容月成親後, 光陰流逝飒飒,裴元逸雖然及冠,但也沒有定下親事, 其實靖城的風氣, 男子二十三四再定親,女子十七八歲出嫁也是常事。

只是皇帝賜婚, 太過迅速,裴容月出嫁的這樣早,在靖城似乎也是特別。

而後裴容詩約定好,要請孫慕青也作自己的女傅, 因為孫嬷嬷溫和又博學, 教授課業都這樣的誠懇認真。

裴容詩的身體好了很多,開春也不必日日一大碗補藥, 飲食起居無一不妥。

其實裴家院子裏事事都要緊, 如果是從前, 裴元辰會慢慢等着裴容詩的十二歲生辰,像從前的日日夜夜一樣,平靜地等待這株幼嫩的小樹苗長大。

但是眼看着春天雨水後土地不再泥濘, 萬物複蘇,而山間涓涓溪流叮咚湧動,一日春光明媚, 裴元辰還是告訴裴容詩,他要外出行商。

這些年裏,裴元辰幾乎沒有離開過裴容詩, 兩人不見面的時間最長不過半日。

裴容詩起初很懂事地表示認可, 但眼看着白日裏衆人忙碌裝車,啓程在即, 她終于還是感受到了一絲分別的恐慌。

啓程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六,那是個适宜出遠門的好日子,三月初四,裴容詩下學就賴在裴元辰的平安居,寸步不離,裴元辰做什麽她都要亦步亦趨地跟着。

用過晚膳,這小姑娘不發一言,默默坐在裴元辰身邊看他整理要帶的書冊目錄,看他寫好各個商行裏管事整頓的內容。

日落餘晖漸漸退卻,夜色四合,侍女們進出點燈,雲香見裴容詩沒回去,便拿了披風來尋她。

進門見小姑娘坐在圓凳上目不轉睛地看着裴元辰每一個動作,而雲畫悄悄拍了拍她,兩人又靜悄悄合上房門退出去。

裴元辰忙完事情,擱下筆喚來寧歡收拾筆墨,站起身來洗手,裴容詩也輕輕跳下凳子,跟在他身側,裴元辰探了探水溫,便伸手拉過妹妹的手,也慢慢浸在水裏清洗。

這時候裴容詩的眼淚才下來。她眼睛裏含着飽滿明亮的熱淚,一顆一顆從眼睛裏跌出來,如珍珠般圓潤的水滴先是挂在下巴上,然後又滴落沾濕在前襟,而随後接連滾落的淚珠便摔碎在地板上。

她一句話都沒說,哭泣時連聲音也沒有,就像小時候在襁褓裏,餓了痛了發熱難受了,也只是像只小貓一樣閉着眼睛流眼淚,合着滿頭汗津津,臉蛋泛着血絲一樣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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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了,走路本來就晚,三四歲時其餘的孩子早就丢開手滿院子跑了,裴容詩還是要緊緊抓着哥哥的手指,踉踉跄跄到處看,摘朵小花小草,也要口齒不清地回頭讓他先看。

到了五六歲上,終于走路跑步穩當,雲香變着法子做菜做羹湯,只是但凡遇上什麽從前未曾嘗過的,總要裴元辰喂才肯吃,否則就是哄破天也只是緊緊閉着嘴。

開蒙時,她以為上學就意味着可以整天和哥哥在一起,高興得不得了,誰知第二天到了墨池居,才明白哥哥早就不在這裏念書了,他要到府外去讀一本新的書。

于是開始盼着,盼着哪天可以出門,從前一個月裏,只有五六天會離開府,還有兩三天要到宮裏去,小姑娘會掐着指頭告訴裴文淽,今天該去哥哥的新學堂看哥哥。

在今年,這小姑娘畏寒畏熱的毛病終于好了許多,裴元辰似乎可以暫時丢開手,到更遠的地方去。

寧歡輕輕将書案收拾妥當,窗子外夜色清清,只是夜風還有些微冷,她關了窗子,輕手輕腳出去。

裴元辰擦拭幹淨裴容詩的手,才慢慢去擦裴容詩的眼淚,裴容詩在此時才響亮地哽咽了一聲,她拉住哥哥的手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元辰牽着她,到書案邊的圓凳上坐下,小姑娘響亮地滾着淚,慢慢蹭到裴元辰懷裏,裴元辰輕輕拍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

于是小姑娘的淚水漸漸濡濕他的衣領,這時候裴容詩抽噎着說:“哥哥要去多久?”

裴元辰輕聲道,“興許兩三個月。”

裴容詩沒回答,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摟緊了裴元辰的脖子,在他衣襟上蹭幹了眼淚,才擡起臉來,一雙眼睛紅紅的,臉蛋也有點紅,連眼睫都沾濕。

“能不能早點回來。”小姑娘抽抽噎噎,裴元辰伸手捋好她額頭上蹭亂的頭發,柔軟如一團棉絲,順着他的手指又服服帖帖躺下。

“好,我一定盡早回來。”裴元辰耐心道。

裴容詩漸漸不哭了,裴元辰給她擦幹淨淚水,又輕聲問:“我後天走時,你還會哭嗎?”

小姑娘坦誠地紅着眼睛點點頭。

裴元辰眉眼裏不自覺帶了點笑意,“那我走後幾天呢?”

“也哭。”小姑娘的聲音有點啞,但是還是很誠懇地看着裴元辰,“你走的時候我可能就要哭,但是應該不會去追你的馬車,你走之後四五天,我應該還是要哭的。”

裴元辰不自覺笑出聲來,“這麽準确?”

“嗯。”裴容詩又點頭,“我現在不哭了,哥哥,我明天可以一天都跟着你嗎?”

“好。”裴元辰微笑着答應,小姑娘臉上于是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又慢慢蹭到懷裏說:“明天我會好好想一想,哥哥要給我帶什麽東西回來。”

裴元辰含笑,“好,要好好想一想。”

小姑娘有點累了,在他懷裏時漸漸迷糊,到最後即将睡去時,卻模模糊糊道:“哥哥,你平安回來。”

裴元辰默然無言,夜裏靜谧溫柔,只有燈火澄黃溫暖,溫和地照耀着,裴元辰輕輕拍着裴容詩,哄她入睡。

過了戌時,裴容詩終于睡着,裴元辰用雲香帶來的披風将小姑娘攏在懷裏,抱她回錦繡樓。

夜風沉沉,從平安居出門到錦繡樓,裴元辰只需要走一百三十七步。

裴容詩在溫暖和安心裏睡去,錦繡樓的寝房裏溫暖安适,從裏間出去,外間的架子上、箱子裏堆滿了裴元辰帶回來的小玩意,有一個舊地失去光澤的小貓木雕,是裴容詩第一次學會獨自走路時他做的。

于是那時候的小姑娘,得到了一個好夥伴,寫字時要放在書案上,吃飯時要放在膳桌旁,夕陽西下坐在門檻上等裴元辰的時候,也要攏起衣裙,讓小貓坐在門檻上。

還有繡花的小繡球,一共十二面,每面都是一株簡單的花草,裴容詩帶着它,告訴夫子,上面的每一種花她都認識,請夫子教她相應的詩句。

博古架側邊,有一盞已經磕去了一小塊的青花圓瓷杯,裴容詩在夏天用來喝茶。

後來有一次還沒喝完,便急匆匆丢開要去迎接裴元辰,不小心順着衣裙磕在地上,接完裴元辰,不知道要笑還是要哭,蹲在地上傷心那片磕掉的碎瓷。

那片小瓷片,被裴容詩包好,認真葬在小花園裏,它的墓邊,還有兩株裴容詩喜歡的金魚草。

裴元辰心裏默默數着步子,到最後的一百三十七,到了平安居門前。

月亮沉隐在雲後,星子忽明忽暗照不亮天地。

裴元辰推開門進去,從竹影晃動下走過,用帕子也給自己洗了臉,熄滅了一盞燈火,摸黑裏躺到榻上。

良久,他在黑暗裏輕輕嘆了一口氣。

…………

第二日,裴元辰幾乎沒再安排什麽,只是出行的人斟酌再三,除卻帶了幾個裴家的小厮并十來個從靖城武行裏聘來的武随镖客,寧歡留在裴家,雲畫和亭竹随行。

除卻這麽一件事解決,之後的一整天,他都和裴容詩待在一起。

清晨一同用膳,雲香煮的山藥玉米粥很合胃口,裴容詩和裴元辰都用了兩碗;上午一起到府外街巷,給裴容詩買了新的兔毫,取了新的緞子,五個人還在外面吃了頓小馄饨。

午後裴容詩乖乖回去午休,陽光燦爛,到了未時,起身來尋他,

到了晚膳,裴容詩卻沒再多待,她惦念着明日兩人都要起早,裴元辰要早早出城,裴容詩要早早起來送他。

三月初六,宜出行。

裴容詩很早就起身,在緩緩亮起的天色裏,站在門前階上,清晨涼氣陣陣,裴元辰給她緊了緊披風帶子,輕聲交代她要好好念書,夏天不許貪涼。

裴容詩只是一味點頭,裴元辰最後一頓,什麽也沒再說,轉身便上了馬車。

裴元辰坐在馬車裏離開時,裴容詩站在後面拉着雲香和寧歡的手掉眼淚,清晨薄薄的霧光濕潤而明亮,裴元辰沒敢回頭。

他們是最早出城的隊伍,統共七輛馬車,兩輛是供人乘坐,其餘的都是貨物樣品和随行行李,而後一一檢過出城。

城外林子裏,鳥聲脆亮而婉轉,像站在林端鳴叫,傳的格外遠,帶來風氣波瀾。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要順着靖城官道一路北上,曲折蜿蜒,到東北方的定州去。

那裏在充南平原的東北邊,一座陵水縣夾山抱湖,豐饒秀麗。

那是他父親出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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