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靖城陰霾
第49章 靖城陰霾
裴元辰醒來時, 已經回到了平安居,窗外影影綽綽的影子昏沉,似乎已經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刻。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帳頂, 腦海裏緩緩浮現白日裏的情景, 一遍又一遍,倉促而混亂。
裴元辰腦海裏嗡嗡作響, 他直起身子來,慢慢下床,只覺得腳底輕飄飄的,行走時無知無覺。
這時候寝房的門卻被推開, 趙煜端着藥碗走進來, 卻見少年已經跌進躺椅裏,趙煜慌忙走近, 輕聲道:“元辰, 你覺得如何?”
裴元辰默不作聲, 只是慢慢挪動着眼眼珠,額頭已經起了一層虛汗,臉色萎黃。
趙煜只好捧了藥碗, 用着勺子将湯藥喂到裴元辰嘴邊,少年慢慢張開嘴喝了,大半碗下去, 裴元辰才覺得自己有了些氣力,胸口堵着的大石仿佛挪開了幾分,能讓他透過氣來。
可是甫一如此, 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問些什麽, 只是猛然閉緊了眼睛,趙煜剛要問他, 便見裴元辰面上,已經是兩行清淚滾滾落下。
趙煜一時無言,他緩緩收回手,将藥碗放在桌上。
好半響,只聽少年急促呼吸,哽咽了幾聲,才蒙着淚意問:“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趙煜垂下眼眸,輕聲回答:“我本來離靖城也不算很遠了,母親她……她忽然來了一封急信,要我趕快回來,只好與父皇遞了奏帖,匆匆趕回來了。”
裴元辰慢慢擡起手,只是用袖子狠狠抹去眼淚,他睜開眼睛,眼睫卻還因淚濕潤,裴元辰猛然撐着從躺椅裏坐起來,“我要進宮,我要去見姑姑。”
“現在你去是不能了,宮門已經落鎖,莫說是你,我現在也不好進宮,”趙煜見他要站起來,連忙又将少年按下,“何況你現在這個樣子,誰還能放心讓你進宮?”
裴元辰的淚珠落在趙煜胳膊上,打濕了圓圓的衣料,他抓着扶手,只是仍舊喘着氣,一時夾雜着悲痛哽咽,一時又是胸中悶痛。
趙煜不敢動彈,見他如此,心裏也是一陣心酸悲痛,眼裏不自覺也沾濕。
“你且等一等,元辰,現在三哥的事情已經夠大了,這時候不論你做些什麽,都不是能輕易改變的。”趙煜想到母親信上另外的話,只能繼續勸說,盡管自己心裏也清楚,莫說是罪行剛定的現在,便是等待一段時間後局面平息,許多事情也早已經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可是照着裴元辰如今的身子骨,早不能承受大悲大喜之痛,又何談以己搏命。
言談間,裴元辰抓住趙煜的手腕,他堪堪擡起頭來,滿面淚水,啞聲道:“那明日呢?明日我去見姑姑……哥哥,這件事情,你能幫我的對吧?”
趙煜餘下的話語堵塞口中,他只能低聲答應:“……好,我一定幫你。”
可是話語剛落,便聽門外傳來腳步聲,雲畫推開門,卻見身後還跟着一身着鬥篷的人,雲畫看到門內情形,面上猶豫,卻還是沒開口。
來人摘下鬥篷,卻正是裴文淽,裴元辰望見她,口中一堵,卻強撐着沒出聲。
裴文淽看了眼裴元辰,只能道:“煜兒,你且去外面等着。”
趙煜看看裴元辰,只好答應,“是,母親。”
趙煜和雲畫一同出去了,合上門扉,屋內只餘坐在躺椅裏的裴元辰,和站着的裴文淽。
裴元辰眼睛裏濕潤潤全是淚水,可是他趴着扶手上,依舊強撐着沒有先開口。
裴文淽默默取出手帕,走上前來,輕輕擦拭去裴元辰眼角的淚水,她的手仍舊柔軟溫和,她的眼睛裏也是一樣的心疼不忍。
窗外夜色不知何時已經傾覆,籠蓋了平安居。
裴文淽在一片寂靜裏開口,“秋秋……”
話還未盡,裴元辰臉上已經落滿了淚水,他只是問:“為什麽?姑姑,為什麽?”
“為什麽我不能去翻案,為什麽陛下說定罪就定下來了,父親的死明明不單單是林家的過錯,他們串通一氣,害死爹爹……”裴元辰一句句問出口,心裏的酸痛慢漲,逐漸吞沒他。
裴文淽輕輕嘆氣,在一片寂靜裏開口,“……三皇子保不住了。”
這話聽起來仿佛沒頭沒腦似的,裴元辰一時有些愣住了,可是他剛要說話,卻又停住了,裴文淽的這句話仿佛落在他心上,砸開了一個小口子,讓他無端回想起清宴臺賜宴上,陛下不時的眼神,一時之間,仿佛空氣已經凝結,裴元辰從後背上泛起來一陣冷意。
“三皇子會被賜死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原本這些事情沒有那麽快,可是林家的罪證仿佛丢在明面上一樣,一查一個準。”裴文淽慢慢說着,“陛下鐵了心要迅速結案,收拾林家這樣利索,陵水縣丞早就做到了戶部的位子,究竟是不是他與山賊勾結不要緊,要緊的是咱們家要相信這個事實。”
裴文淽見裴元辰的神色,輕輕扶着他靠回椅子,繼續道:“林尚書的門生多的數不勝數,陛下早就不滿于此,如今将這些事定在他頭上,不過是想落一個官官相護,結黨營私的大罪,這個罪名只大不小,什麽腌臢事都能因此而起……”
“也許當初的事情如你所查,同林家沒什麽幹系,只是三房做的,可是,陛下能要這個罪名嗎?即便強行拉扯到林家助女害人,或是三房與林尚書同謀,都沒有一個罪名來的大……”裴文淽一頓,一字一句道:“貪墨受賄,豢養私兵。”
裴元辰猛然看向她,這幾個字重重落下,震得人心裏發麻。
“謀財害命事小,意圖謀反事大,秋秋,如今裴家的財權明面上還是在父親手裏的,如果裴家也被拉扯進這件事,那麽還能善了嗎?”
裴文淽話音消逝,屋子裏陷入了難言的寂靜,是啊,如果裴允澈的死是三房所為,那麽與林家究竟有沒有幹系呢,如今陛下已經定罪,那麽若是翻案,自然是有幹系的;
到了那個時候,莫說裴容月會不會受牽連,便是裴家,也要有與林家勾結的嫌疑,意圖謀反這樣的罪名下,裴家真的能全須全尾地撇幹淨嗎?
裴元辰呆呆的,怔怔望着裴文淽,好半響,他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可是,姑姑,這件事只能如此了嗎?”
裴文淽眼裏也泛上來淚,她只能咬着牙回答:“只能如此。陛下說是什麽便是什麽,誰也不能更改。”
裴元辰徒然失了氣力,渾身軟塌塌地落在躺椅裏,他喃喃道:“永遠都這樣了嗎?”
忽然之間,一種不可抗拒的感覺湧上心頭,裴元辰難以自控地苦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在躺椅裏放聲大笑,笑的淚都滴下來,他擡手捂住了眼睛,窗外夜風帶着潮濕的涼意,貼在腕骨上,激地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裴文淽沉默不語,淚水慢慢順着臉龐淌,她慢慢轉身,只能留下一句:“秋秋,放下吧。”
可是裴文淽的聲音都這樣顫抖,連她都不肯、不能放下,何談讓裴元辰放下呢?
裴元辰笑着回頭道:”姑姑,陛下這樣的意思,清宴臺那天你就知道了吧?”
裴文淽輕輕嗯了一聲回應,裴元辰又道:“所以将我們全家都請去,若是我們不肯,怕是一個都走不出去吧?”
清宴臺的長廊隔間裏,怎麽影影綽綽有着禦林衛的身影?
姑姑,如果你不肯接受這樣的結果,是不是也會像林貴妃一樣,忽然暴斃宮中。
皇權在上,裴元辰啊裴元辰,你只是一個蝼蟻,天家高坐,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誰敢輕易反抗呢?
秋天又來了,靖城的烏雲一日比一日濃厚,起初林尚書游街時還有人去看,可是後來,游街示衆的官員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連街邊的小販都不敢再去湊這個熱鬧。
刑場上,先是撲上林家的血,後來是宋家的、陳家的、工部齊家,刑部周侍郎……一層一層落下,黏黏糊糊混作一片,郐子手的酒倒在上面都融不開。
越來越多的囚車裝載着不同的男女,流放邊疆,朝堂上的官員終于閉嘴了,誰都不敢再提起什麽讨伐林家的言語,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抄家的是誰。
就連百姓們似乎也噤若寒蟬,不敢再有什麽言談。
裴元辰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裏卻想,當初那個說“就不該只殺這麽一個人”的男子怕是要慶幸了吧,若是每家都要殺,這樣多的人,該往何處埋呢?
可是殺的多,殺的少,都和這些百姓無關了。
第一場秋雨落下的時候,冷冽的寒氣終于沖散了靖城隐約的血氣,終于沒有哪一家被抄、哪個人問斬了。
秋雨噼裏啪啦,帶着讓人畏懼的寒氣,裴容月終于起身,窗外的雨水不斷,她心裏還記得一個人。
這場靖城的大清洗裏,還有一個人沒有死。
一個必須死,又不能死地太直白的人。
八月雨盡的時候,刑部的官員頂着上朝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戰戰兢兢立在中央,“啓禀陛下,瑞王府昨夜來報,三皇子病重!”
這一天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