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裴家事

第51章 裴家事

裴容月死了。

這件事情一點點傳遍了靖城, 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是她心懷愧疚,自願焚身;有的說, 她是被強行留下的, 也有人說,說她是愛之深, 國家大義之餘自願殉情。

這些話傳來傳去,終于平息。

皇帝一旨下,趙烨和裴容月合葬,照舊以瑞王爺與瑞王妃之尊。

裴家仿佛又被捧上了風口浪尖, 林青宜在府中昏過去幾次, 這件事太突然,一時之間, 任誰都沒有回過神來。

從下葬到回到裴府, 裴元辰始終不發一言, 他仿佛很冷靜,回到平安居的時候,已經是天亮的好時候, 平明之上的晨曦清透溫潤。

裴元辰坐在正廳裏,清光一點點鋪在腳下。

他安靜地看着,卻忽然在輕飄飄的風裏打了一個寒顫, 仿佛他仍舊渾身是水,滿身都是寒風。

世事如此,猝不及防, 裴允城和林青宜肉眼可見地老了很多, 裴元逸也為妹妹的離世而倍感悲痛,幾乎是一蹶不振。

可是時間依舊在流逝, 三天,五天,半個月……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悲傷依舊會慢慢撫平。

迎來中秋佳節的時候,靖城辦起了盛大的燈會,趙煜被封昭王,水患之事徹底平息,一時之間滿城歡慶。

中秋夜晚,裴元辰卻有宴席,依舊是在豐慶樓,一衆賓客皆是和裴家有生意往來的商人。

裴元辰已經在宴上坐到了首席,酒過三巡,言談間敲定了好幾筆合作,其中一單,正是和周家綢緞莊。

周宏此前一直和裴元逸手下的商鋪做生意,現在改換到裴元辰這裏,倒也有些突兀,一旁人舉酒之時又些猶豫,面面相觑見,只見裴元辰臉上神色倒沒什麽變化。

生意場上,這樣的事也不算少見,不過兩三瞬,又是賓主盡歡。

宴席散時,裴元辰與周宏一同下樓,可是不妨碰上了一個年輕公子,衣着素淡,身形瘦弱,周宏見了這人,停了言談,“行川……你怎麽在這裏?”

陳行川擡起眼睛看了看裴元辰。又看向周宏。只是回道:“母親忽然想吃這裏的八珍糕。我來買。”

周宏看向裴元辰,只是道:“有所失禮,改日再與裴公子詳談。”

裴元辰微微颔首,便目送周宏同陳行川離去,陳行川的父親在林家的事裏被牽連,下獄後一時扛不住陰濕,沒等宣判罪責便病死在獄中。

陳行川為父守孝,也辭了官。

可是這些旁人的離悲苦辛,和現在的裴元辰也沒有什麽關系,他收回目光,走下高臺,豐慶樓裏熱鬧非凡,走出門去,眼前燈火通明,璀璨如銀河。

此後裴元辰依舊是來往周轉,生意亨通,直到快年底,天氣變冷的時候,裴元逸才振作起來,運轉着手裏的産業。

可是這個時候他才慢慢發覺,短短兩個月,他從前許多的生意都已經落在裴元辰手裏,起初心裏有些訝異,可是在府中碰見來去匆匆的裴元辰時,他卻還是沒有開口說些什麽。

衆人都說,現在裴家的生意都要落到二公子手裏了。

秋天的尾巴消失不見,樹葉落盡最後一片,南山上傳下來消息,老家主病了,要見裴元辰一面。

裴允城和林青宜送他上山時,似乎還有些緊張,裴元逸卻全然沒有發覺,只是請裴元辰替他向祖父問好。

裴元辰忽略了裴允城的目光,身邊仍舊是亭竹和雲畫相随,乘着轎子攀上南山去。

南山的別院不算大,裴承顯住的院子也出乎意料地簡樸,幾盡素淡,院子裏飄蕩着淡淡的藥味,溫暖的地龍似乎已經動用,站在院子裏,甚至都不覺得有多冷。

亭竹和雲畫留在院外,裴元辰獨身進了正房。

不出所料,屋子裏也只有何執辛守着,四周靜悄悄的,屋子裏的光線也有些暗淡,裴元辰淡淡掃了一遍,裴承顯的床邊,卻擺着兩盆不合時宜的茉莉花。

何執辛已經在裴承顯床邊擺上了座椅,見裴元辰進來便忙不疊請他坐下,裴元辰坐下後,卻見床榻裏,裴承顯的臉色灰白,頭發更白了,幾乎沒有一點黑顏色。

何執辛立回一旁,裴承顯有所察覺,睜開渾濁的雙眼,嘶啞着嗓子問:“是辰兒來了嗎?”

“嗯。”裴元辰卻只是淡淡答應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何執辛起初還滿懷期待地看着裴元辰,見他确實沒有意思要開口,便忍不住帶上了祈求,輕聲催促道:“小公子……”

他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聽床榻上的老人忽然咳嗽起來,何執辛連忙上前将裴承顯半扶起來,喂進去些溫水,裴承顯不斷起伏的胸膛才緩緩平靜下來。

他輕聲問,“辰兒,你如今還好嗎?”

裴元辰沒去看他,床邊的茉莉花養的不好,即便屋子裏暖和如春,花苞花朵也只有零星幾點,瘦弱地幾乎看不見。

裴承顯捕捉到他的目光,于是也艱難地轉動着眼珠去看,勉強瞥到一點瑩白後,他說:“這是,我親手種的茉莉,你、你祖母在時,很是喜歡……”

“祖母不單喜歡茉莉,她還喜歡木蘭,栀子,”裴元辰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終于挪回目光,放在裴承顯的身上,“百花百草在祖母眼裏,都很好。”

裴承顯似乎想起來了什麽,唇角透漏出一點笑意,他喃喃道:“是啊,你祖母她,種什麽都好,即便是在環境惡略的海上,她還能種活茉莉花……”

老人似乎陷入了一種回憶,一種只屬于他自己的回憶,裴元辰沒有耐心去看他,照舊轉走了目光。

屋子裏又陷入了一種寂靜,何執辛輕手輕腳将老人放倒,起身來給裴元辰倒茶,裴元辰接了,卻只是放到一旁。

眼見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裴元辰終于開口:“你喚我來,只是為了讓我坐在這裏嗎?”

裴承顯被喚回來思緒,他躺着,只在蒙蒙光亮裏看到少年的側影,裴元辰長大後,越發像裴允澈,這一瞬間的模樣,讓裴承顯不禁有些恍惚,他道:“自然不是。辰兒,我快走了,我只是想問你,你想要些什麽?趁祖父手裏還有,便都能給你。”

“我要你手裏所有的産業。”裴元辰開口很是平靜,可是不僅床上的老者,就是眼前的何執辛都愣了一下。

何執辛望了望裴承顯,輕聲道:“小公子,家主手裏的産業……可不單只能給您一個人吶,還有三老爺一家……”

“那就是你胡說了,既然不能全都給我,何必說這些話來糊弄我。”裴元辰淡淡道。

屋子裏一陣死寂,良久,裴承顯才再度開口,“你要,我自然能給你,這裏面有許多,也是你父親運轉出來的,辰兒,只是還是要顧及你三叔……”

“祖父,到了這個時候,我想也不必裝傻了吧。”少年說。

裴承顯一時住了嘴,可是不多時還是顫顫巍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辰兒,其實你是恨我的,為什麽呢?”

老人自言自語,那年在雲水城外的秋山上,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孩子恨他。

十數年如一日,這種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過,無時無刻的,他都能回憶起那個瞬間,這份記憶從未随着時間變淡,反而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清晰,幾乎變成了他的一個心結,镌刻在心底,終于,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呢?辰兒?”

“因為你無能。”裴元辰的聲音平靜冷淡地響起,卻字字清楚,“你既不是一個誠懇坦率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德行兼備能夠以身作則的好父親,更不要說是一個值得敬重敬愛的祖父了。”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一錐一錐砸在裴承顯的心上,于是兩人立即就聽到一個垂死之人痛苦至極的喘息。

何執辛沒想到裴元辰口中居然是這些話,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睛裏霎時間擠滿了淚水,他幾乎是在聽見老家主喘息的同時,踉跄着撲倒在裴元辰跟前,他不敢伸手去捂裴元辰的嘴,只能抱住了他的膝頭,幾乎是哀求似的說,“求您了小公子,求您了,請您別說了……”

裴元辰閉上了嘴,過了好一會,老家主痛苦的聲音才慢慢平息,可是他又咳嗽着、掙紮着想要再次詢問,這次裴元辰卻提前推開了何執辛的手,站起身來要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祖母不恨你,這是唯一一個我要感謝的地方,她走的時候很平靜——她是在知道兒子的死訊之前離世的,這算是喜喪,對吧?”

她不恨你,也不愛你。

遇上一個不負責任、滿口謊言的男人,并不是她的錯,她曾經也想妥協,卻只是引來了災厄。

但是裴元辰和應秋都要感謝的是,許雁在人生最後的十幾年裏,每天都過的都很好,雲水城是個頂好的地方,充滿着恬淡溫馨,祖母就在那裏,直至她的死亡。

裴元辰已經站在了門前,他沒有回頭去看,盡管他心裏很清楚,這是最後一面。

少年還是伸手推開房門,門外的光線和風迫不及待湧入,吹起少年月白色的袍角,他跨出門去,關合了房門。

三日後,裴承顯離世。

浩浩蕩蕩的葬儀結束後,二房奔喪而來,裴家的祠堂裏從首到尾,跪着上百人。

何執辛站在靈位前,身邊的人捧着家主印,他很冷靜地宣告了裴承顯* 的遺願,他手中裴家的所有産業,除卻二房三房已有的,将全部交給裴元辰,等裴元辰年滿二十後,則即家主位。

一時之間,衆人嘩然,誰都沒想到是這個結果,裴允瀚卻很平靜地接受了。

在何執辛的目光下,衆人的聲音漸漸平息,都慢慢聚焦在跪在中央的少年身上。

少年一身白衣喪服,眉眼間平淡寧靜,他緩緩低頭,“謹遵祖父囑托,元辰,不負所命。”

裴元辰叩首,他想,沒有什麽,比奪走仇人之所看重更暢快的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