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 7 章
“等我。”
語罷,古鴻意冷冷瞥一眼癱坐在地的老鸨,又四下環顧,左右伶人小宦皆驚惶不已。
古鴻意慢慢的收起劍來,霜寒十四州在明月樓的瓷磚上劃下一道粗粝的弧線,金鐵之聲刺耳無比。
人人惶恐,莫敢言之。
古鴻意這才将霜寒十四州挂回腰間,轉身離去。
白行玉目光微動,目送他離去,直至古鴻意的身影消弭在夜色中。
十日之後,等我。
夜過半,月西沉。
古鴻意出了明月樓,長舒一口氣,方蹙起眉頭來,為那三百兩黃金發愁。
月亮已經斜斜的落下,天邊呈現出淡淡的藍。
汴京街旁店鋪瓦舍已然關閉,在淡淡的月光的餘晖中寂靜。
古鴻意腳步輕輕,路過汴京官府。
朱門繡戶,高大巍峨。
琉璃瓦片與門口石獸,無不流露出汴京富貴錦繡之氣。
古鴻意下意識握緊拳頭,腳步稍頓。“要幹回老本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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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眼前幻起白幽人清朗肅正的天地一劍。五年前,他跪在白幽人劍下,發誓再不行竊。
他們有約在先。
古鴻意垂下眼眸,加快了腳步,不再回頭。
“回盜幫吧。”
古鴻意決定,還是去找盜幫的師兄、師叔們幫忙。
古鴻意加快腳步,很快到了汴京城門。此時月亮已經完全淡去,天際紅白相接,一片明亮。
汴京城門靜默着,古鴻意輕輕松松便借力飛了上去。
城門守衛只見,天邊閃過一道流星,守衛警覺上前,扶住欄杆遠眺,那顆星卻已然遠去。
古鴻意很快拐到汴京旁的一片山中,輕車熟路的找到一處亭臺,再找到一旺小泉,扒開小泉旁茂密的竹林,又見一座小山。
小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穿孔而入,是一洞穴,硬生生在山體背陰面開鑿而成。
盜幫,到了。
古鴻意跳進洞穴中,還未開口,只見梁上倒挂一黑衣男子,須發一同垂地。
“衰蘭師弟,你回來了。”
“袖玲珑師兄,是我。”
“一切都好?”
“都好。”
這位便是使暗器的袖玲珑。
袖玲珑倒挂在房梁上,從頭到尾觀察了一遍古鴻意,見他全須全尾,不僅沒有傷痕,甚至還換了件好衣裳。
袖玲珑便抿嘴擠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只不過胡須倒垂,全全擋住了。
“咻——”袖玲珑吹響一聲口哨。
霎時,幾道黑影從洞穴各個暗處閃現。
“衰蘭!”
“衰蘭師弟回來了。”
“小衰蘭,這麽快便回來了。”
“這才離開盜幫五天麽?便打敗那個什麽白了!”
“衰蘭,恭喜你凱旋。”
“嗬,穿這麽神氣。”
“這叫什麽,衣錦還鄉。”
“我就知道衰蘭比那什麽白幽人強多了。”
“衰蘭贏了,你打賭輸了,給錢!”
“喂喂,衰蘭,你師叔可是下注押你輸呢!你看他什麽人!”
“還好意思說我,你下注押衰蘭會死呢……”
一群黑影們很快鬧成一團。拍肩膀的,拿拐杖戳人頭的、亮出飛镖吓唬人的、比劃着劍鬧騰的……
盜幫鮮少如此熱鬧。平日裏,師兄們、師叔們,一個個面色沉寂,着裝黧黑,寡言少語。
鐵鑄的人們,各有各的孤僻古怪。
不古怪,便不會入盜幫了。
或磨暗器,或煉藥草,或練金睛,或外出試煉,便是行竊。
大家天南海北,很少齊聚。
只是一個月前,閉關小弟子衰蘭送客手,給每個師兄、師叔送了信,喚衆人齊聚盜幫。
衰蘭師弟宣布,他劍心成了,要出關,去找劍門的白幽人複仇。
那時候,沉默寡言的衰蘭,第一次說了那麽多的話,眼睛裏閃爍着屬于少年人的一團烈火,純粹明淨,将師兄、師叔們的心都點燃了。
盜幫洞穴裏,灰塵鋪天蓋地,仿佛要燃起熊熊烈火來。
“那便去!”
“什麽狗屁劍門,早看他們不順眼了。”
“咱們盜幫的名聲都是他們搞臭的。”
“一群道貌岸然的東西。”
“瞞着師父。”
“诶呀師父那是瞎算卦!他要是算卦算的好,哪會去當賊啊。”
“不要擔心,師叔們給你湊盤纏。”
師兄師叔們目送衰蘭攜那把霜寒十四州,毅然踏上去劍門的路,嘆了口氣。
少年意氣是怎麽都攔不住的。
然而,都知道,五年前,衰蘭敗在白幽人劍下,丢了半條命,若不是師父将他撿回來,早已命喪華山。
這次瞞着師父,師兄們心中更是不安,便準備了些後手,打算親自去劍門給衰蘭收屍。
煉藥的,準備了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藥,只要衰蘭還有一口氣,就能救回來。
目力好的,每日爬到山頂眺望,時刻注意劍門動向。
飛毛腿的,已收拾好行囊,随時準備飛往劍門撿走衰蘭。
跛子劉師叔自知幫不上什麽忙,便一日折一百只白花、一百只金色紙元寶,至少能把衰蘭風光大葬。
沒想到,僅僅五天,衰蘭便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一身華服,目光炯炯。
師兄師叔們打心底高興。
“衰蘭,快給我們講講,你怎麽打敗白幽人的。”
黧黑的洞穴與灰撲撲的人們之間,一雙雙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閃爍。
古鴻意感覺心被揪了一下,下意識按住霜寒十四州,輕輕垂下眼眸。
良久,師兄們師叔們關切的目光,漲潮一樣包裹住了他。
古鴻意心中有歉,不肯擡頭,小聲說,“我……還沒有打敗他。”
“我這次回來,是有一件事求師兄師叔們幫忙。”
“我需要三百兩黃金。”
一道道星星一樣關切的目光集體一怔。
有人面露疑惑,有人蹙起眉頭。
衰蘭離開前,師兄師叔們已從破破爛爛的衣兜裏、帽子裏、靴履裏、劍鞘裏,硬生生湊出一錦囊金銀。
三百兩?
衰蘭一向懂事,何況是個癡人,一生只有兩件事 : 練劍和打敗白幽人。
衰蘭決不是随意揮霍的人。他應是遇上真難處了。
洞穴幽暗昏惑,抽一抽鼻子,鋪天蓋地灰塵味道。
袖玲珑從房梁上翻下來,第一個開了口,“衰蘭,遇到了什麽事?”
古鴻意緊緊按着霜寒十四州,輕輕搖搖頭,不知如何開口。
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對師兄師叔們實話實說。
古鴻意輕輕擡起眼來,神色堅定。
古鴻意靜靜道,“我想去青樓,贖走一個人。”
師兄師叔們皆震驚。
從未想到,向來孤僻古怪,最讨厭與人打交道的衰蘭,竟是為了這個理由。
有人翻翻口袋,那口袋赫然五個補丁。
師兄們神色很尴尬,衆人沉默着。
不是不幫。盜幫就沒一個愛財的,大家都破破爛爛,潦潦草草。
只是幫不了。
袖玲珑扶一扶額頭,良久,慢慢道,
“衰蘭,去汴京找你的平沙雁師兄吧。”
提到平沙雁,有人應和道,
“沒錯,前些年,平沙雁拐了江湖盟主的千金私奔。”
沉默的氛圍霎時被打破,衆人紛紛表示道,
“這個辦法好。”
“江湖聯盟比咱們有錢多了。”
“也許,他們夫妻倆有辦法。”
“衰蘭,快去吧。”
古鴻意點點頭,便作一揖,向衆師兄拜過。扶穩劍,便速速離去。
走出五步,古鴻意回頭,看見袖玲珑已挂上房梁,衆師兄師叔簇擁在小小洞穴中,無聲微笑。
“衰蘭,快去吧!”
古鴻意撫摸着霜寒十四州,便直直向前走去,不再回頭。
此時已到晌午,日至天心,晴光四合。
找到平沙雁很容易。古鴻意匆匆回到汴京,跳上汴京官府最高處,眼下亭臺樓閣都縮成一點。
然後,古鴻意從衣襟中翻出師兄們給他的那只破舊的竹笛,有些生澀地吹響《平沙落雁》。
笛聲苦澀頓挫,一是因為技藝生疏,二是因為這支笛子實在破舊。
笛聲曲折蜿蜒,随風離去。
不久,一道紅色的女子身影出現在遠處的房梁上。
紅衣女子腳步生風,速速趕來,快意的聲音比人先一步撲到古鴻意臉上。
“要找平沙雁,先過我梅三疊這關!”
清亮的女聲在風中環繞,不待聲音散去,一道劍影撲面襲來。
古鴻意拔劍橫于身前,穩穩接住了梅三疊這霹靂一劍。
“三疊嫂嫂。”
“衰蘭?是你。”
梅三疊快快撂下劍,便高聲招呼道,“平沙雁,出來吧!是你師弟!”
語罷,一道高瘦黧黑的身影,竟直直閃現在古鴻意身邊,是平沙雁,原來平沙雁早扒着屋檐,神不知鬼不覺地翻了上來。
古鴻意向平沙雁師兄作揖,之後三人便在房梁上席地而坐。
“平沙雁師兄,近來還好。”
“還好。只是在躲岳父的追殺,并不忙。”平沙雁淡淡道。
梅三疊“噗嗤”笑一聲,挽起平沙雁的胳膊,便扭頭問古鴻意,“小衰蘭,有什麽事呀?”
古鴻意眼眸一沉,便全全交代了贖人一事。
語罷,平梅二人沉默半晌。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面色複雜。
梅三疊倒吸一口涼氣,“三百兩黃金?”
見平沙雁倒依舊不動如山,神色平靜,梅三疊便掐一把平沙雁的胳膊。
平沙雁抖了一下,沉默片刻,方淡淡道,
“嗬,衰蘭,長大了。”
平沙雁面無表情的拍了拍古鴻意的肩膀。
梅三疊嘆了口氣。不禁扶額,扭頭不看這師兄弟二人。
三人盤腿坐在汴京官府最高處,此時日色西斜,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給三人的身影皆渡上一層金箔。
“我有一計。三疊嫂嫂,需您相助。”
古鴻意擡眼,目光炯炯,眼中金色汩汩流淌。
梅三疊聽了他的計策,卻蹙眉,“衰蘭,你想清楚,這很危險。”
“衰蘭,我不知道,你在明月樓遇到了什麽人,竟要為他做到這地步。”
“你想清楚。”
古鴻意輕輕垂下眼眸,“我一向清楚。”
“師父給我算過,這就是我的命。”
“一定要做到。”
見他神色堅決,梅三疊嘆了口氣,便不再反駁。“好,那我們何時動身?”
“就現在。”
“這麽急?”
“太陽落了,月亮上來,我還有九天。”
古鴻意颔首仰視天空,太陽西斜,金碧璀璨,可以直視。古鴻意目光尋找着天邊淡藍的月亮。
忽然,古鴻意垂下眼眸,沉聲道,“不,我先回一趟明月樓,再見他一面。”
“師兄,三疊嫂嫂,今晚月到天心,我們還在此處相會。”
語罷,古鴻意向平梅二人拜過,便使輕功離去,身影在日光盡頭熔成一點金光。
梅三疊長嘆一口氣,敲敲平沙雁的額頭,無奈道,“你們盜幫,都是群死腦筋的犟種麽?”
平沙雁注視着師弟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身影,被日光刺的眯起眼睛,反撫住梅三疊的手心,溫聲道,
“我若不犟,便娶不到你。”
暮色四合,天地一暗。夕陽盡頭,梅三疊往平沙雁肩頭一依,“小心我爹爹殺了你!”清亮的笑聲随風去也。
古鴻意回到明月樓時,天地已完全暗了,明月亮了起來。
明月樓靜立月色中,依舊流光溢彩。
古鴻意本想從大門進去,只見昨日那老鸨正守着前臺,見古鴻意,速速迎了上去,笑語盈盈。
“客官,來找白行玉的吧?”
老鸨告訴古鴻意,白行玉接客在六樓,便要領他上去。
古鴻意甩開老鸨想要攙扶的手,心中煩悶。時間緊迫,他不想走這層層盤旋的樓梯,便轉身離開,攀着窗戶,借力幾步,使輕功飛了上去。
一層、二層、三層……
古鴻意心中數着層數,幾步便停到了六層的欄杆上。
他穩穩站在欄杆上,背後是一輪明月。
自從昨夜,古鴻意甩給老鸨一錦囊金銀,說将白行玉包下,白行玉今日便認為沒什麽任務,早早睡下了。
閉着眼睛,卻忽然感覺眼前月光一暗。
白行玉警覺的擡起眼來。
只見一道颀長的身影靜靜立在窗邊,錯步踩着欄杆,雙手撐着窗棂,将明月全全擋住了。
……
是古鴻意。
白行玉慢慢坐起來,黑發散亂,他将一縷頭發輕輕別到耳後,對着古鴻意做了個口型。
他說的是,“你怎麽來了?”
古鴻意跳下欄杆,帶着一身寒氣闖進屋來。
站着認真思索了片刻,古鴻意才慢慢說道,
“我交了錢,為何不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