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下藥
第64章 下藥
“真的不做嗎……”他小小聲說。
指尖挑開被子一角, 只露出一雙眼睛,盯。
古鴻意倚在身旁,睫毛垂下, 半合着眼, 失了平日戾氣, 看起來格外溫柔。
深邃漂亮的眼睛失了焦,目光似有似無地垂落身上,要把人吞去。
白行玉琥珀瞳孔狹了狹,便快快縮回被子裏。
好像只要蒙着被子, 這句話就不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一樣。
等古鴻意答複時, 呼吸莫名快了一拍, 攥住床單不停摩挲, 臉頰蹭着被褥, 被烘得有些燙。
“沒錯。”
古鴻意一本正經答。
拱起的一團被褥咻地軟了下來,化成一灘雪。
不用掀開被子, 白行玉都能幻出那張嚴肅的面孔,眉宇是一團鐵似的莊穆。
自己在期待什麽。
古鴻意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氣,化在細碎雪聲中。
“還有一事,劍門的劍譜。”古鴻意繼續說正事。“不是你偷的。”
白行玉仍蒙在被子裏, 點頭答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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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錦水将雙淚都丢了,要劍譜做什麽。只不過是随手扣了個罪名罷了。
古鴻意問, “你覺得天下誰能潛入劍門高閣, 竊走劍譜?連我也做不到。”
五年前, 自己随師父游歷時, 曾嘗試潛入劍門,但森嚴的守衛與精密的機關, 饒是把衰蘭送客手攔在了最後一道防線外。
古鴻意以為,天下人除了自己的盜聖師父,無人有力竊走絕世的劍譜。
何況是專攻劍術的白幽人。絕不可能是他。
白行玉倒愣了愣,掀開被子,幽幽道,“五年前,你為何要嘗試潛入劍門?”
古鴻意一下子哽住了。
“不說。”古鴻意垂下眼簾,語氣嚴肅。
白行玉不滿地皺眉,又将自己一把蒙在被子裏亂蹭。
古鴻意有些慌神,連忙岔開了話題,随口道,“哦,那個銀冠……”
“你不會知那是何物。”
古鴻意點頭,便問,“所以,那是……”
“不。說。”
瓷白手指挑開被角,只露出一雙琥珀色眼睛,是白行玉撩眼盯他。
他看不見那眼眸一點小不滿,一點小笑意。
又哼了一聲,不待再次蜷進被褥,古鴻意強硬地把他剝出,撈着後頸把他抓進懷裏,打橫抱着他翻身下床。
“去找師兄師叔報個平安。”古鴻意循着習慣和響聲出了房門。
大雪撲面而來。
他看不見師兄師叔候在風雪中,圍成一道牆。
但他聽見了跛子劉師叔抹眼淚的抽氣聲。
“大家都活着。”跛子劉蒼老的聲音傳來。
下一秒,滄桑的、高聲的、亂糟糟的笑鬧便擁着風雪沖來,包圍住夜奔的兩人。
“沒事了!平沙雁假裝引開兵力,其實是引到那個什麽什麽月那裏去了!”
“袖玲珑沒參戰,沒帶傷,咱們就派他回老巢取些藥材,沒想到撿到你們倆了。”
“你們倆也真是的,怎麽往雪地裏躺呢?”
古鴻意長眉一挑,雪地?那畫像沒被他看去……
他看不見白行玉歪過頭,沖自己彎彎眼睛。
古鴻意想,塵山一役,師兄師叔們應知道了白行玉的身份,便躊躇着開口,“師兄師叔,之前是我騙你們。”
他下意識去按白行玉的腕心,想給他一點支撐,卻看不見,撈了一把空。
跛子劉擺擺手,“小白就是小白,師叔不瞎,分得清好壞。用不着那些名號和由頭。”
塵山雪原中,一人身騎白馬,踏着碎瓊亂玉,帶着一身血氣,破開包圍,解了封鎖。
天下第一劍客踏雪救了盜幫。
毒藥師倚着袖玲珑點頭,他給袖玲珑使了個眼色。
醉得意飛撲過來一頓揉白行玉,嗚嗚哝哝說着,“小白能說話了,身子也好了,多好呀。”
白行玉被揉得鬓發蓬亂,順從地仰頭任師叔揉搓,眼睛亮亮,擡眼笑了。
袖玲珑垂眸溫聲道,“小白,是師兄不好,誤會了你,給你道歉。”
他又冷哼一聲,瞪古鴻意,“怪不得你小子一開始死活不願意成親。”
“現在是真成親還是假成親?”袖玲珑抱着胳膊,笑着逗師弟。
“真的。”
“嘶。”袖玲珑眯起眼,“所以——”
“你們倆是何時好上的?”
古鴻意嚴肅回答:“昨晚。”
袖玲珑長須之下表情扭曲,眼神震撼。
此時,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愣着作甚?都快去布置婚房。”
千紅一窟倚着門框,遙遙一點白行玉,“小白跟我去梳妝。”
十指丹寇又點一點古鴻意和毒藥師,“衰蘭跟着師兄去療傷。”
她狡黠地朝古鴻意眨眨眼睛,“快治好眼睛,別辜負我給小白一番仔細打扮。”
她亮嗓落下,整個小院便熱鬧喧嘩地流動起來,折梅花的,張燈挂彩的,擦拭神位的,擺弄煙火的,搬酒壇子的……
簌簌飛雪中古鴻意循聲擡起指尖。
想抓住白行玉的手。今日醒來,他們沒有過什麽親熱,自己又失去了視力,昨夜的吻像一場夢,看不真切。
他只撈到了一掌雪絨。大風剮蹭着疤痕。
白行玉也随着大家的笑語被擠到離自己遠遠的地方去了。
古鴻意手掌懸停許久,直到被毒藥師挽起,回了東廂房,坐在床邊時他還未回過神來
毒藥師給古鴻意眼睫間系上一條紅綢,“少睜眼。”
古鴻意指尖摩挲着綢緞,慢慢弓下腰,單手撐着床鋪,仰頭問道,“師兄,今晚我能好麽。”
毒藥師禁不住苦笑,只覺得他天真,“你竟然還盼着今晚就好。”
“最快最快呢。”古鴻意認認真真問道。
毒藥師有些不忍,一時說不出話來。
“師兄,有代價我也願意。”他忽然怔怔擡起頭。
今夜一定要好起來。不許再出差錯。
毒藥師翻出一個玉色小瓷瓶,嘆口氣道,“不要過量。藥效太烈,雖見效快,但會傷你。”
古鴻意點頭應“好”。
毒藥師将藥瓶一抛,便轉身離去。
确認了師兄的腳步消失在細密雪聲中,古鴻意兩指夾起那個小瓷瓶,迎着雪色晃了晃,毫不猶豫地揚起脖頸,飲酒似的将藥酒一飲而盡。
喉嚨滾落熾熱的飛泉,摧枯拉朽一路燒到胸口。
他沒有聽師兄的話。
門外,簌簌飛雪中,毒藥師倚着門框,靜靜看一指寬的縫隙中,師弟喉結滾動,将藥酒盡數飲下。
“衰蘭,我便知道,你會如此。”
衰蘭一向如此,有執念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勇敢得幾乎是悲涼,癡心熬出一個鐵鑄的人。
罷了,這番濫用藥,一是易起夢魇,二是……催情。
這代價,問題不大。
毒藥師頗有深意地笑笑,轉身邁入風雪中的大堂。大家還在等着自己,布牌位,懸垂幔。
要送衰蘭拜堂了。
毒藥師看着衆人簇擁着白行玉,亂哄哄攪成一團。千紅一窟正給他梳頭發,墨色的綢緞在十指丹寇間纏繞流轉,跛子劉和醉得意扒在一旁,饒是看不懂,卻啧啧稱贊,“好看。”“能迷死那小子。”
袖玲珑抱着雙臂看千紅一窟仔細挑選着系帶發簪,珠玉作襯,反複比較着色澤的搭配,質地的相宜。
袖玲珑輕笑望她。
千紅一窟白他一眼。“今夜飲盡喜酒,等我殺你。”
毒藥師撣走肩頭的雪,微笑着走向衆人。
被嗆得咳嗽起來,古鴻意胡亂抹一把唇角,随手把瓷瓶一抛,便躬下身喘息,四肢被強勁的藥效纏繞、捆綁、灼燒、疼痛。
心髒跳得很快。不自然地下墜着。
氣息紊亂呼出,他卻在想,千紅一窟如何為他梳妝?深紅或淺紅,哪種最襯他。
“師兄師兄都能見他的模樣,唯獨我。……”
那人的眉目镌刻在自己眼睫間,壓得睫毛也沉,眼眶也紅。
古鴻意強撐着擡起燒到快透明的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止地喘着氣,頭腦肢骸都要蒸成齑粉,師兄的藥酒果真強勁。
沒事,很快就能複明了。
整個人被燙得暈沉,古鴻意抓起霜寒十四州,奪門而出,憑着風雪聲一個借力跳上屋脊,大風大雪重重砸到面頰上,他轟然倒塌,仰倒在屋脊的覆雪之上。
“哈……”
有風雪,極冷,很快便能清醒。
胸口起伏。意識失焦。
沒事,撐過去就好了。他最擅長刻苦。
他告慰自己,抱緊霜寒十四州,蜷在積雪裏長長調整着紊亂的吐息。
他向來不怕疼。但此刻迎着風雪整個心髒火炬一樣燃燒,諸般滋味中只有兩樣格外熾烈:
不甘與惶恐。
為什麽不是斷了手腳,為什麽不是胸口貫穿了刀戢,為什麽偏偏是最驕傲的眼睛,為什麽偏偏不能看見那個人穿婚服的樣子。
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
自己命真差。
為什麽他們總要有遺憾,總要有阻礙。天意總捉弄人,殘月、明月樓、失憶、皓月、夜奔……
每一次以為要與他攜手走進安穩的結局時,總會功敗垂成。
這一次呢?
“今日我們拜堂,又要降下何人阻我。”
他舉起霜寒十四州,劍尖直指落雪的蒼天。
他知道自己心亂了,糊塗了,是藥酒的功效麽,可他真的害怕,真的委屈,真的瞎了,看不見那人的紅裝,護不了那人的周全。
古鴻意很久不敢睜開眼睛了。
怕自己仍目盲。
隔着紅綢細帶,他把雙目緊緊貼在霜寒十四州的劍身上,讓寒氣刺得眼睛有些知覺。
快點好。快點好。
快該拜堂了……快能見到那個人眼尾一點朱砂……災厄與流血也快該來了……
要保護他……
古鴻意自嘲地哈了一聲,今日,自己信誓旦旦說“不做”真是胡扯,今日他們還沒有吻過,沒有親熱過,如果災厄與戰鬥真的要來,也要在與他好好溫存之後。
憑什麽又奪走他,憑什麽在這個時候奪走他。
高處極寒,風雪凜冽,只有一人一劍。并沒有追兵,并沒有敵軍。
只有草木皆兵的一人。
好熱。腕心青筋躁動地跳着。
能把他藏起來嗎,藏到佛龛裏面,那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古鴻意手指抓握,想象着如何弄壞那個人,再安撫他,哄着他藏進去,誰也搶不走。
一把按住自己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又罵自己真是惡人惡習,這是什麽不該動的心思。
燥熱到積雪都滾燙,再也忍不住想去見他一面,索取點更新鮮的東西,讓他只屬于自己。
他抱着霜寒十四州不住地搖頭,好想好想好想……
“小古!”“衰蘭!”笑鬧聲升騰。
他壓下旖念,暈沉着直起身子,抱着劍,傾耳聽。
此時,師兄師叔喚他去,
換婚服,引贊獻香,正式拜堂。